第22章 西窗烛影
李南泉笑道:“老兄请客,可谓诚意之至。假如我有事的话……”刘副官道:“你根本无事。若是有事,你也不会在这阴雨天到人行路上赏玩风景。”他口里说着,手里还是拖了李先生向家里走。客人进了门,他首先就喊道:“快预备饭,切一块火腿蒸着。”说着,就在书桌子抽屉里取出一听烟来,笑道:“这也是由昆明带回来的成绩。”他说着这话,似乎是很高兴。将他脚上的皮鞋,抬起来放在凳子头上。他抬起了右手,中指按着大拇指,使劲一弹,就是“啪”的一声响。随了这个动作,他周身都是带劲的,身子闪动着,转了半个圈。李南泉笑道:“看刘副官这样子喜形于色,必是狠赚了几个钱吧?”刘副官笑道:“我实在没有作生意,是为了公事去的。不过既然走上了这条路,有现成的便宜东西,我当然就买它一些回来。来一支好烟!”说着,打开烟听的盖子,取出一支烟,送到他面前来。他接住烟,在嘴里抿着。刘副官就在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擦着了火和他点烟,笑道:“我说句最公道的话,像李先生这样有才学的人,一切享受都应该比我们高。而现在的情形,你们先生们是太清苦了。”他突然这样一阵恭维,教李南泉听着倒不明白他是什么用意,也只有微笑着。刘副官自己,也就取了一支烟吸着,两手抱了大腿,抿着烟微笑道:“的确的,我对李先生的学问道德,钦佩之至,若有工夫的话,我一定得在你面前多多讨教讨教。苦于我是没有时间。今天正好都闲着,好好地谈谈罢。”
李南泉笑道:“是很好的,这话很长,改天再谈罢。”说着,点了头就要向外走。杨老太真没有想到李南泉会这样淡然处之,只好站着门口向他笑道:“这阴雨天,你回去也没有什么事,就在楼下多坐一会子也好。”李南泉走出了她家的门,却又回转身来向她笑道:“我还是和你谈谈罢。现代的婚姻问题,那并不是父母可以作主的。老太的意思,不是要认那位陈先生作女婿吗?这件事,最好你不要过问,就交给陈先生自己去办。我看陈先生给予杨小姐的印象,并不算坏。你一切放任,不要过问,甚至……”说到这里,笑了一笑,又沉默了几分钟。因道:“反正什么事你都不要过问罢。”杨老太见他那脸上笑嘻嘻的样子,自知道他这话里是含着什么意思,这就笑道:“这个我自然明白。不过女孩子的终身大事,我总得管。现在的年月,究竟是不同了。”李南泉笑着点了两点头道:“的确是如此。你知道现在的年月不同,那就什么话都好说了。你根据了这句话做去。我保证不用我出面,你这问题就解决了。”说着打了个哈哈,抱着拳头,一面作揖,一面就走,那外面的路,正是泥浆遍地。他向杨老太说话,却忘记了脚下的路了,身子一滑,人向前栽着,所幸面前就是一根电线杆,他两手同时撑住了那根木柱子,总算没有倒下去。而楼上楼下,却和台底下看客喝彩一样,不约而同,共同地“哎呀”了一声,而且那声音还是非常大。
李南泉对于这种人,多少存一点戒心。见他今天这样特别客气,料着有什么要求会提出来的,心里也就估计着,无论什么事,自己总向无能的一方面推诿,料着他也不能让人所难。可是刘副官尽谈闲话。不多一会,他家里开出饭来,除了云南的火腿和大头菜,还有几样很好的菜。饭后,他泡了一壶普洱茶请客,还是谈些闲话。直到李南泉告辞,他才笑问道:“李先生晚上在家吗?我要找李先生请教请教。”李南泉笑道:“住在这样的山缝里,晚上有哪里可以去?而况又是阴雨天。不过我家里今天让太太们开辟了战场,我得暂避一下。现在虽然是国难严重,可是大部分的中国人还是醉生梦死地过活着。”说完长叹了一口气。刘副官觉得他说的“醉生梦死过活着”,似乎有点扎耳。他将两手插在西服裤袋里,连连地扛了两个肩膀,笑道:“像我们这种人,实在也是不可救药。你说替国家出力吧?连当名大兵,也许都不够资格。不能替国家出力;而自己和家庭的生活,又要顾到。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鬼混。”说着,他将手在裤子袋里掏出来,却带出了一张扑克牌,笑道:“你看,我们随身就带有武器。这不怪我,怪我们这环境不好。所有识得的朋友,都这样醉生梦死。也因为如此,所以我想到府上去长谈一番,我想我还年轻,可以改换环境的。”他这样说着,可以知道他要来请教,原是真话,这是人家的正当行为,就不能推辞了。便笑道:“谈谈是可以的。你要说我为人之道,我家里就在打牌过阴雨天,我这种家长,还值得学习吗?”
这三个字很让李南泉不解。什么叫“没关系”?站了起来走是不好,不走也是不好,正是踌躇着、不知道怎样是好的时候,就是一阵楼梯响。听那脚步响声很重,当然是穿皮鞋的人走来。这倒叫他不好在楼梯口上去阻人。只得在椅子边上站着。随了脚步声音。走上来一个三十多岁的人,身穿西装,外面罩着雨衣,手里提着一只雨打湿了的呢帽子。李南泉虽不认得他,可是他反是认得李南泉,向前一鞠躬,笑道:“李先生,我向来就认识的,只是没有人介绍过。今天幸会得很。”说着,立刻在西装小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双手捧着递送过来。李南泉看那上面的字时,乃是陈惜时。旁边还有一行头衔,乃是茶叶公司副经理。这他倒明白了,原来是卖茶叶的,怪不得胡玉花说他是作苦味买卖的了,便笑道:“我也屡次听到艳华说过陈先生的。这大雨天由城里来吗?”胡玉花在旁边就插嘴道:“不但是大雨天,就是天上落刀,他也会来的。”他搓着两手,表示了踌躇的样子,向她点了头笑道:“胡小姐又跟我开玩笑。”胡玉花笑道:“本来就是这样嘛。”李南泉笑道:“陈先生老远的来,先休息一下,我有点事情,要和杨老太商量商量,请坐罢。”他交代完毕,也不问大家是否同意,立刻就走下楼去了,杨老太就迎着他低声笑道:“李先生不要和小陈谈谈吗?他虽然年纪很轻,为人倒是很老实的。而且他也很佩服李先生。”
李先生别了刘副官,向回家的路上走。远隔了一条山溪,就听到家里麻将牌的擦弄声音。他站在路头上静听一下,其实不是。乃是山溪里的山洪,在石头上撞击之响。他想着,还不曾回家,神经就紧张起来,在家里也是坐不住,就撑着雨伞。在细雨烟子里,分别去拜访村里村外的朋友。到了天色将黑了,这餐晚饭,却不便去打搅朋友。因为所访的朋友,都是公教人员,留不起朋友吃便饭。于是绕道街上买了几个冷烧饼带回来。到家之后,在走廊上站着,这回听清楚了,家里的确是有麻将牌声。而且,还听到李太太带了叹息的声音说:“掀过来就是五筒,清一条龙,中心五,不求人,门前清,自摸双。十几个翻都有。唉!你这种小牌,和得好损。”听这话,自然屋子里还在鏖战,他也不用进去了。在厨房隔壁,有一间小草房,原来是堆柴草的,现在里面没有了柴草,放了一张竹板床,一张竹桌子,乃是邻居共有,预备谁家有客来,就临时在那里下榻。李先生很自知地向那里一溜。让孩子们取过茶壶凳子和书架上的几本书,就在这屋子里休息。女主人打牌,王嫂要管理孩子,灶下还没有烧火。不用提晚饭何时可吃,连开水都发生问题。好在邻居家都已做晚饭了,他暂且把烧饼放下,借了邻居家的开水,泡了一壶茶喝。孩子们原不知道他要看什么书,随便拿来的是一本《庄子》,一本《资治通鉴》,两本《杨椒山集》。他将手拍了书页道:“这环境教人真积极不起来,看看侪物论》吧。”他拿起书来看时,这屋子只有尺来见方一个窗户眼,光线不够,搬了凳子靠着门拿了书来。看了两页,身上冰凉,原来是茅檐下的细雨烟子飞了满身。
李先生笑问道:“看了这满天雨雾出神,有什么感想吗?”李太太以为他是正式发问,也就正式答道:“在江南,我们就觉得阴雨太多,有些讨厌。到在到了四川,这阴雨天竟是不分四季。除了夏天的阴雨天,解除了那一百度以上的温度,是我们欢迎的而外,其余的阴雨天,实在是腻人。尤其冬天,别地方总是整冬的晴着,这里是整冬的下雨。穿着棉衣服走泥浆地,打湿了没有地方晒,弄脏了没有地方洗,实在是别扭。”李南泉笑道:“这时算是杞人忧天吧?现在又不是冬天,你何必为了冬天的阴雨天发愁。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下江太太,要到我们家里来试验民主。”李太太对于这话不大理解,望了他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他就把下江太太刚才说的话,重新述说了一遍。李太太笑道:“你听她胡说,她用的是激将法。想激动你答应在我家打牌。你自己上了她的圈套。”李南泉道:“那很好。回头下江太太来了,你可以给我解这个围。就说家里有事。”李太太道:“你作好人,答应民主,让我作法西斯拒绝人家到我们家打牌。”李先生道:“民主和法西斯,就是这样分别的?领教领教。”说着拱了两下手。吴春圃在走廊上看到,也是哈哈大笑。他们这里说笑着还没有完,山溪那边的人行路上有人说笑而来,而且提名叫着“老李”。看时,第一个就是下江太太。后面另跟着两位太太。下江太太手上还提着那个白布包袱。那自然是麻将牌了。这三位太太,全没有打伞,分明不是向远处走的样子。
下江太太对于他这个解释,倒并没有否认。举着那白色包袱向他笑道:“我提了这一部分武装,到处辟战场,全找不到对手。李先生若是民主的话,你把后面那间屋子解放一天,让我们在那里摸十二圈嘛。”李南泉笑道:“这个办法,就叫民主?这个办法,就叫解放?”下江太太笑道:“多少由我们打牌的太太看起来,应该没有错误。我最后问你一句,你敢不敢民主?”李南泉笑道:“民主是好事,怎么说是敢不敢的话?所有世界上的人民,都希望民主,而我也是其中之一。”下江太太向吴春圃点了个头,笑道:“李先生说的话,有你作证,他要民主。回家我们要到他家里去试验民主了。若是李先生反对,你可要出来仗义执言。”李南泉道:“不过……”她不等他说完,立刻乱摇着手道:“这里不是我的文章,不能下转笔了。回头见罢。”说着,扭了身子就走。李南泉招着手道:“回来,回来,我还有话商量。”她一面走着,一面摇头,并不回头向他打个招呼。吴春圃笑道:“老兄,你这可惹了一点祸事。这位太太,一定是趁机而入。带着牌和牌角同到府上去民主,你打算怎么应付这个局面?”李南泉摇了两摇头,又叹了.-一口气,然后笑道:“我也不能那样不讲面子,把她们轰了出去。不过,我有个消极抵抗的办法,她们来了,我就出门找朋友去。反正阴雨天没有什么事。”吴先生看了这情形,料着他也只有这个办法,沉默起来,不断地微笑。李先生到了家里,太太正是很无聊地靠了门框站定,呆望着天上飞的细雨烟子。李先生到了面前,她还是不像看到。
李南泉真没有想到她们来得这样快。心里计划着和太太斗一斗法宝的措施,根本还没有预备好呢。这就只有含了笑容,呆呆地站在一边。下江太太一马当先,到了走廊下,见李氏夫妇都含了笑容站在这里,料着这形势并不会僵。这就向李先生笑道:“你回来对太太报告过了没有?我其实没有发动这闪击战。我提了布包袱,本就是个幌子。我一提到要在李公馆测验民主的话,她二位立刻起劲。白太太还说,李先生也许是勉强答应的,要去马上就去。去迟了会发生变化的。”李南泉点了头笑道:“你们要突破我这戒赌的防线,可说无所不用其极。”他说这话时,对来的三位太太看看,觉得有点失礼。因为最后那位太太还相当面生,不可以随便开玩笑的。而且,那位太太,也有点踌躇,正站在溪桥的那端,还不曾走过来呢。便低声问白太太道:“那位太太,我还面生呢。”白太太笑道:“你又不是近视眼。”那桥头上的太太,也就笑了,点着头道:“久违久违,有一个礼拜没有见面吗?”她一开口,李南泉认识了,原来是三杰之一的石正山太太。她已经烫了头发。这头发烫得和普通飞机式不同,乃是向上堆着波浪,而后脑还是挽了双尾辫子的环髻。她是很懂得化妆的,因为她是个圆脸,她不让头发增加头上的宽度。如此,脸上的胭脂,擦得特别的红。而这红晕,并未向两鬓伸去,只在鼻子左右作两块椭圆纹。唇膏涂的是大红色的,将牙齿衬托得更白。身上穿了件蓝白相间直条子的花布长衫,四周滚着细细的红镶边。光了两条雪白的膀子,十个手指甲,也染得通红,她是越发摩登了。
吴春圃哈哈大笑道:“了不得,了不得,大家还有这么一个决议。这叫遣将不如激将。太太都受着这么一激,不打牌的,也不能不去摸四圈了。”李南泉笑道:“不过那也看人而施。若是像吴太太这种人,专门给吴先生烙饼,给孩子纳鞋底,你说她怕先生,她就怕先生,她并不会因此失掉她的……”他说到这里,觉得把下文说出来了,也许下江太太有些受不了。这就把话拖长了,偏着脸望了吴春圃笑道:“我到底客观一点,说的话未必全对,还是请吴先生自己批评一下。”吴春圃笑着摇了几摇头道:“我倒是不好批评。我自私一点,我觉得她这个作风是对的。”下江太太向吴李二人很快地看了一下,接着是微微一笑。李南泉道:“此笑大有意思。因为我认为缄默是最大的讽刺。”下江太太笑道:“岂敢岂敢!我的意思,作先生的,也可以打打算盘。像我们村里……”说到这里,她向前后看了一看,接着笑道:“像我们那女中三杰,当然是帮助家庭大了。她们是不打牌的。可是先生的经济权,都操在她身上,先生那份罪也不好受。其次,我们烙饼纳鞋底,不是不会,不过是没有去苦干,这一点,我们当承认和先生的挣钱,有点苦乐不均。不过这是少数。像白太太这种人,她经营着好几项生意,比先生挣钱还多呢。至于我呢,当然没有表现……”李南泉接着笑道:“这底下是文章里的转笔,应当用‘不过’两个字。这是文章三叠法,每一转更进一层。结论也有的,就是太太们摸八圈卫生麻将,那实在是应该的。”
李南泉没想到石太太会变成这个样子,而且还肯加入太太群打牌,便点头笑道:“这是个奇迹。我没有想到石太太也要到我家里来试验民主的。”她缓缓地走过了那木板桥,笑道:“男子们的心理,我现在相当的了解,他们愿意的是这一套。那我们就做这一套罢。”说到这里,那边人行道上,又来了两位太太。老远地抬起手来,招了几招,就问民主测验得怎么样。李先生一看,今天太太群来了个左右联合阵线,这事情不好拦阻,充其量太太大输一场,也不过量半斗米罢。于是不置可否,缓步走到吴先生家去。吴春圃正坐在窗户里桌子上,架上老花眼镜,看一张旧地图。李南泉问道:“吴兄看报之后,关怀战局?”他双手取下老花眼镜,招招手,笑着让他进来。他低声笑道:“你就给你太太一个十全的面子,让她们在你家里摸十二圈。”李南泉坐在他对面木凳上,笑道:“我正是如此,不过这事实在有点欠着公允。我你这样吃苦,她们还要取乐。”吴春圃笑道:“天下不公的事多了,何必计较自己家里的事。我们谈谈天下事来消遣罢。我看看全国地图,心里实在有点难过,我们这自由天地,越来越小了。过几个月,我们这地图大小,就得变回样子。我们哪年哪月有恢复版图的希望?我快六十的人了,我眼睛能看到这地图恢复原状吗?人家想升官发财,我这思想全没有。我只希望有一天,牵着孩子的手,逛逛大明湖,让在外面生长的孩子,到济南老家去看看自己家里的风景。那时,在茶棚子里泡壶茶和孩子谈谈战前的事,我就乐死了。可是我想一想,这也许比升官发财还难。”说着,长叹了一口气。
这时,杨老太送了两个碟子上来,乃是瓜子与花生。在表面上,她当然是殷勤款客,事实上她也很愿意知道这里谈的结果。不过她一上楼来了。大家都默然。她只好将碟子放在桌上,向李南泉笑道:“李先生请用一点。阴雨天,回去你也没有什么事。多坐一会儿。”李南泉倒是趁她这上楼来的这个机会,站立起来了。他笑道:“你们的事,我约略摸到了一点轮廓,就是你愿意小姐在家多过活几年,而小姐呢,也是这样,她不愿意这时候离开母亲。我觉得你们现在突然提起这婚姻问题,乃是多余的。”杨老太倒没有想到请出调人来,都是这样一个结果。先是怔怔地站了一会,然后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这位小姐,成了角儿以后,这些事就没有和我提过了。我有什么法子。照着李先生这样的说法。倒好像是我这个作娘的不容许她在家里。”杨艳华一听这话,脸皮可就红了起来。她似乎紧接了下面,有一篇大道理要驳复她的母亲。忽然有了解围的——楼下有人叫道:“快点给我接着东西罢,我有点提不动了。”杨老太听到这话,脸上就有了笑容。她向胡玉花道:“小陈来了,暂时不要提罢。”说着,她飞步下楼而去。李南泉望着两位小姐,还没有问出话来。胡玉花道:“这就是艳华说的那个老实人来了。”李南泉沉默了两三分钟,问道:“杨小姐,是我下楼去看他呢?还是请他上楼来呢?”她随便地说了句“没关系。”
他撩起蓝布长衫的小襟,在脸上擦抹了一下。把凳子移到竹桌子里,两手按了桌子沿,只管向那一尺见方的小窗户孔里出神。这时有人叫道:“李先生在家吗?”伸头一看,正是那刘副官,他是脱离了战时生活的人,身上披着雨衣,手里提着布伞就向廊子里走来。李南泉迎出来,引他到小屋子里坐下,笑道:“老兄真是信人,说到就到。”刘副官向屋子里周围看了一下,他也不脱雨衣,伸手到怀里去掏摸了一阵,先掏出一张支票,然后掏出一张寿事征文启,笑道:“我本来要和李先生谈谈的。不过我看到李先生自己都成了偏安之局,明天你有不明白的时候再问我吧。这里是一张征文的启事,里面写得相当的清楚。启事里面夹有一张字条,那就是送礼的人写着他的身份和关系。我很冒昧,代人家要求李先生代作一篇寿序。这里有一张一百五十元的支票,那就是文章的润笔,无论如何,请李先生赏个面子,大笔一挥。”李南泉这才明白他上午的那番殷勤,为的是这件事。这就笑道:“那没有问题,我是一个卖文为活的人,有这先付稿费的生意我还有什么不接受。”刘副官拱拱手道:“那很感谢。不过有一点不情之请。这文章明天上午就要。”李南泉道:“那可无法交卷。你都说了,我今天是偏安之局。这屋子里白天没有光线,晚上窗户没有纸,风吹进来,灯不好点。今天晚上,无论如何,我不能动笔。假如今晚睡得早的话,明天我可以起早来办,但是看这趋势,今天晚上是无法早睡的。”
胡玉花看到主客之间,都很尴尬,像是有话说不出来,便低声笑道:“艳华,李先生是一定会帮助你的。你可别和他谈什么理论,你把心坎子里的话说出来,让李先生心里有个准稿子,他就好和你说话。”杨艳华还是靠了栏杆,坐在一张小方凳上的。她伸头对楼底下看了一看,然后回转脸来带了三分笑容,向李南泉道:“玉花叫我说心坎里的话,我就说心坎里的话罢。不过我说出来,你未必相信。实不相瞒,我在戏台上露了这多年的色相,追求我的人,那不能算少,可是我自己并没有把谁放在眼里,因之直到现在我并没有一个真正的对象。所以结婚这句话,我简直可以不理会,唱戏的女孩子,没有什么说不出来的,你倒以为这是我遮羞的话。”李南泉一拍腿道:“那就没有问题了。你母亲正是想你不结婚,给她还唱几年戏。你不需要结婚,她也不主张你结婚,这不很好吗?一切事不用提,你安心唱戏罢。”杨艳华道:“然而事实不是这样的。她以为我现在有对象。”说着,她淡淡一笑道:“那简直是想入非非的事。不过她有这些想法,她就愿意我这时嫁个有钱的人,把她的生活问题解决。这在她也许是先发制人。”李南泉道:“她所给你提的这个人,你对她的印象如何?”她道:“倒不是我母亲提的,也是我自己认识的。但我的本意,只想和他交个朋友。”李南泉道:“你对他的印象怎么样呢?”她道:“在生意买卖人里面,那总算是老实的吧,但是这个世界,有点异乎寻常,专门老实,那是不能应付一切的,我理想的丈夫是个有作为的人。”
刘副官站起来想了一想,笑道:“作文章是要好地方的。若是李先生不嫌弃的话,可以到我家里去写,我一定用好茶好烟招待。”李南泉笑道:“假如一定要有那些做派,那是太平文人,现在岂可以这样?好罢,我委屈一点,就在这小屋子里写。”说着也站了起来。刘副官看他有送客之意,主人是别扭在这屋子里,这时还要在这里多谈天,也许增加了主人的不便。于是向他伸着手,握了一握:“我家云南火腿还多,明天我亲自上街买点牛肉来烧,请李先生吃午饭,犒劳犒劳。明天见。”说着,抬起手来扬了一扬,就走去了。李南泉在廊子下站着很是出了一会神。李太太突然走出来了,向他笑道:“你肚子饿了吧?”李南泉道:“中饭在刘副官家里吃得很好。晚饭呢,我买了几个冷烧饼带回来了。”李太太近前一步,没说话,先又笑了一笑。李南泉挥着手道:“你去办公罢。倒不用关心我。”李太太笑道:“太太们起哄,难得的,下不为例。我马上就叫王嫂做饭了。刚才姓刘的来,找你什么事?”李南泉道:“他定货来了。约了明天交货。”李太太道:“定货?你有什么货交给他?”李先生将手拍了肚子笑道:“这里面的之乎者也。”李太太道:“这种人,你是向来不大愿意交往的,你为什么给他写文章?”李南泉道:“我当然不愿意。不过我想到,为了买二斗米,可以便宜上十块钱,我还来去走三十里路。现在有人送一百五十元上门来,我既不是强取豪夺,又不是贪污,不过就那征文启事敷衍几名人情话,有何不可?有这一百五十元,岂不够你输几场的吗?”
她们住在这镇市后面,一幢楼房里。对着一排山峰,展开了一带有栏杆的小廊子,就乡间的建筑来说,这总还要算是中上等的。为了杨艳华是他们家挣钱的台柱子,所以她住了最好的屋子——带着栏杆的楼房。这时,她正手指缝里夹了一支烟卷,斜靠在楼栏杆上,面朝里,好像是在和别人说话。杨老太道:“艳华,你看,我硬在大街上把你老师等着了。”杨小姐回头看到李南泉,笑着摇摇头道:“这宝我没有押中,李先生居然来了。”李南泉心里想着,这孩子够厉害,自己心里的计划,一个字也没有提,她就完全猜到了,便笑道:“你下来坐罢,我是尽人事。”杨老太将他引进屋里,笑道:“李先生,你还避什么嫌疑?你是她老师。倒是她屋子里干净些,你请上楼罢。”李先生还没有答应,杨小姐可在楼上再再地喊着,他觉得她母子都很希望有这个调人,尽管话是不好说的,总得把这手续做完。就勉强登上楼去。这里两间打通的楼房,糊刷得雪白,虽然只简单地摆了几项木器家具,都揩抹得没有一点灰尘。尤其是右边杨小姐自睡的一张床,全床被褥枕头,一律白色,连一根杂色的痕迹都没有。在这上面,也很可以知此人的个性。李先生笑道:“我终于是来了,可是我不能说什么,还是你自己说罢。”
这时,路旁有个人插嘴笑道:“李先生对于太太打牌这件事,始终是忘记不了的。其实,我们是混时间,谈不上什么输赢。”李南泉看那人时,正是下江太太。她上次半夜里派白太太来抓角,心里实在是不高兴。而那晚上究竟为什么赌兴那样勃发,打了两桌通宵的牌。至今也是一个谜。现在看到了她,倒不免要探问一下。于是点着头笑道:“我觉得混时间这个题目,也不十分恰当的。例如那天晚上,你府上两桌人通宵鏖战,那不能算是混时间吧?这个时候的时间是好容易消磨的。高叠着枕头,软盖着被子,八小时可以消磨过去。高兴的话,消磨十小时,也没有问题。”下江太太右手打着雨伞,左手提着个四方的白布包袱,看那样子沉甸甸的,里面露出一只红木盒子的犄角,这无须作什么思索,就可以知道那里是麻将牌。说着话时,也就不免向那白布包袱上望着。下江太太倒是不隐讳。她将那包袱举了一举,笑道:“不用看,这里是牌,阴雨天,不摸八圈,怎样混得过去?哦!你问那天晚上的事,我可以告诉你。那是我们一个秘密。我们太太群,这个名词,是你刚才取的,我老实不客气接受下来。我们曾开过一个座谈会,比赛哪个不怕先生。于是就邀集了这么一场狂赌。狂赌之会,谁回家引起了先生的质问的,谁就算是怕先生。怕先生的人,我们罚她请一次客。结果,谁回家都太平无事,我们证明了全体大捷。我们猜着,李太太是要请客的,所以故意半夜里去邀她。没想到李先生也是不行。”
两人说到此,都觉得心上有块沉重的石头,相对默然。李南泉笑道:“我们这样悲观,实在也是傻事。我总觉得中国有必亡之理,却无必亡之数,我们何必杞人忧天?你不看这些太太们的行为?她们会感到有亡国灭种的日子吗?”吴春圃咬着牙把短胡桩子笑得耸了起来,将手连连摇撼着。李南泉笑道:“我由她们在我家里造反,我眼不见为净,我走开了。吴兄的伞,借一把给我。”吴先生倒是赞成他这种举动,立刻取出一把伞交给他。他接过伞转身就向外走。吴春圃跟着出来,见他将收好的伞,当了手杖拿着,像是散步的样子走去。听得李家屋里,那几位太太像打翻鸭子笼似的,笑声、说话声、倒麻将牌声,闹成了一片。当然,这声音,李先生也是听到的,心里尽管有说不出来的一种苦恼。可是他头也不回,就这样从容地走过桥去,在人行路上徘徊回顾地走。他这时候,心里有点茫然,走向哪里去呢?早知道回家是这样的苦闷,倒不如在杨艳华家里多坐些时候。再看看村子里那些人家,屋顶的烟囱里,正向上冒着黑烟。阴雨的天,湿云在山谷里重重地向下压着,半山腰里就有像薄纱似的云片飞腾。所以,在人家屋顶上,相距不高,空气里就有很重的水分,把烟囱里的烟压得伸不直腰来。卷着圈圈儿向上冲。他猜想着,这是下面的饭灶,正大捆向灶里加着木柴。木柴上面那口饭锅,必是煮得水干饭熟,锅盖缝里冒着香味。他想到这里,便觉得肚子里有些饥荒,自己逞一时的气,牺牲了午饭走出来,这是十分失算的事了。
李南泉道:“当今之时,不是肉食者鄙,而是肉食者贵。老兄这样的吃肉法,可以说良口心苦。不过这牛油又是怎样吃法呢?”吴春圃笑道:“这是便宜中之便宜。因为这东西,除了蜡烛作坊拿去做蜡油外,恐怕很少人用它。但无论如何,总是脂肪品。我拿回去,煎菜、炸面,也总可以利用它。实不相瞒,我因为合作社有两个星期没有把配售菜油发出来,我每个星期,减到只吃半斤油,每日平均不到一两二钱,菜里面哪里算有油?这东西拿回去,来个饥者易为食,决没有人嫌它带膻昧的。”他虽然是带着笑容说的,可是李南泉听他这话,觉得针针见血,让自己心灵上大大受着刺激。真不忍和他开玩笑,不觉得昂起头来,长长叹了一口气。吴春圃道:“这也没有什么难过的。老兄不是来回跑了三十几里路,挑了两大斗米回来吗?”李南泉道:“这是传闻异词。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夫,哪里挑得起两大斗米?米虽买了,乃是人家挑的。自然,这种生活,也就够斯文扫地的了,不过我有一件事值得自傲,比老兄要高一筹。就是我的太太,还和村子里太太群能整齐步伐,每天还有余力摸个八圈。你那太太只有在家中给小孩子纳鞋底,给你烙饼吃的能耐。那不是我的收入,要比你强的明证吗?”
他慢慢走着,也就想着,这餐中饭在哪里吃?他心里踌躇着,脚下也跟了踌躇着,不知不觉就顺了一条石板路向前走。这个方向,不是到街上去的,正好背了去街头的方向。走往另一个村子口上。他始而是没有注意走错了,也就跟了向下错。阴雨的天,全山的青草都打湿了。长草缝里的小山沟,流着雪白的水,像一条银龙蜿蜒而下。在人行路的石板缝里,野草让雨洗得碧绿。铺在地上的绿耳朵草叶,开着紫色的花,非常的鲜艳,上面还绽着几个小白水珠子。这些小点缀,眼里看着,也很有意致。他那点剩余的诗意,就油然而生。他站在石板路上有点出神,忽然有人叫道:“李先生雅致得很,冒着雨游山玩水。”回头看时,便是那久不见的刘副官。因点头道:“久违久违!我以为刘先生不在这里住了。”他道:“请到家里喝杯茶罢。我正有事奉商。我到昆明去了一趟,也是前天才回来。”这个时候跑昆明,就是间接地跑国际路线。那是可欣慕的好生意。于是夹了伞,抱着拳头拱了两拱,笑道:“恭喜发财了。老兄!”刘副官笑道:“我是为公事去的,不是为做生意去的。不过也带有点土产。大头菜,火腿,普洱茶全有,到我家里喝杯普洱茶去,好不好?”李南泉仰了脸,不由得哈哈大笑。刘副官愕然地站着,问道:“李先生以为我是骗你的吗?”李南泉笑道:“你有所不明。我直到这时,还是一粒米不曾沾牙。今日所消化的,就是昨日的食粮。你这时候,还让我喝普洱茶,那不是打算把我肚子里这点存货,都要洗刷干净,那不是让我更难受吗?”刘副官笑道:“那末,请到我家吃火腿和大头菜。”说着拉了他的手就向家里引。
李南泉站定了脚,向楼下看着,发现了楼上两位小姐,楼下那位老太太,全对了自己注视着,还没有把那惊慌之色镇定过来。这就笑道:“没有关系,假如摔倒了,不过是滚我一身泥。楼上有现成的两位小姐正闲着,怕不会给我洗衣服吗?”那位陈先生也就走到栏杆边,连连地点了头道:“对不住,对不住。”李南泉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道歉,立刻又没有想到这件事,口里只是说“没关系,没关系。”口里说着,他也就走开了。走到了半路上,才想起他这声道歉,不成为理由。或者他会这样想着,以为我是来和他作媒的。想到这里,他觉得好笑,脸上也就笑了出来,路边有人笑道:“李先生什么事高兴?一个人走着笑了起来。”他看时,正是那位喜欢聊天的邻居吴春圃。便道:“有人误会我给他作媒,只管向我表示好感,我觉得受之有愧。大雨天,吴兄也出门来了?”这时,吴先生左手撑了一把伞,扛在肩上。右手提了一串筋肉牵连的牛肉。另外还有一串牛油。他把这东西提起来对客相示,笑道:“我是捡便宜来了。小孩子很久没有开过荤,我买不起任何的肉类,只有这样的牛筋,是没人吃的,我要了它三斤,不吃肉,回家熬萝卜喝喝,也可以让小孩子解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