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红球挂起
李先生上半夜的困扰,是为了剧本上半幕戏;下半夜的困扰,是为着一个女伶叫了一声。精神上太劳顿了,需要休息。猪肉已不能再给什么兴奋,就安然地睡去。不知是他什么时候翻了个身,眼睛闪动一下,见着面前一片通亮。李太太道:“该起来了。九点多钟了。”他一个翻身坐起来,见太太正把一束野花,插在小桌上那只陶器瓶子里,另外还有一个粗纸包,放在桌沿。桌面上撒了不少芝麻,可想纸包里是两个小烧饼。因道:“你都上街回来了?”李太太道:“我已上街两次了。起来吧。听说天一亮,就挂了三角球。我下山到街上的时候,还听到侦察机的响声。外面大太阳,恐怕上午就有警报。”李先生见屋后壁窗户洞开,由窗户看屋后的山,全是强烈的阳光罩住。便道:“那么,赶快弄点水洗把脸。先喝茶,享受这两个烧饼。”李太太笑道:“我还替你做了一件顺心的事,下山的时候,遇到了老徐,看那样子,好像是要向咱们家来。他一问你,我就说你熬了一宿,还没起床。他站在路上很踌躇的样子,约了下午再来看你。他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找你?”李南泉道:“他异想天开。他要到衡阳去做生意,说是路上过关过卡,怕有麻烦。要我找新闻界替他找个名义。就算我肯介绍,哪家报馆,也不会这样滥送名义吧?”
老徐听他说的是这种话,既觉得迂腐,又觉得扯淡,便微笑道:“我们做商人的,哪里管这些国家大事,你还是和我谈谈生意经罢!”李南泉说了句“隔行”,转身就要走开。那老徐比他更快,一把将他衣袖扯住,笑道:“你别忙,我要和你说的话,还没有说呢。我前次托你的一件事,怎么样?这在你是不费什么力的。”李南泉沉着脸子道:“老板,你不是自己说了吗?你是商人,你不管国家大事。当新闻记者的人,正和你相反,国家大事要管,国家小事也要管。你要一个新闻记者的名义,人家凭什么给你这个国家大小事全不管的人?”老徐笑道:“我上了当。原来你先绕一个弯子说话,把我的嘴堵上。可是你要晓得,我要一个新闻记者名义,我并没有要报馆里给我薪水,它无非是一张秀才人情。我若有工夫,也可以把前方的新闻寄了来的。”南泉摇着头淡笑道:“这些话都不必去提它。记者这名义不值钱,你何必去要,值钱,人家又岂能白给?”那老徐被他的话问窘了,正不好再说什么,却听到半空“呜呼呼”又是一阵警报器发声。杨艳华一手拉了胡玉花,一手拉了王少亭,也是转身就走,口里还道:“紧急警报来了,走吧!”老徐放开了李南泉,伸长了两手,在路上一拦,笑道:“不要害怕,这是解除警报。”听了这话,大家都静静地偏了头向半空里听了去。那警报声,果然呜呜地拖着长响,并没有吱呀吱呀地转弯。杨艳华更是内行,在警报器一响的时候,她就抬起手表来看了一看。看到长针走了两分半钟,而警报器声还在长空呜呜地响着,便踢着足笑道:“好了好了,解除解除。”
山下市镇中间,有片川地难得的平坦广场。在那里插了一根高高的旗杆,横钉了一块木棍。在稍远的地方,虽是不能看清楚这根长杆,可是那横杆上所悬挂的两个大红纸球,在猛烈的太阳下,却异常明显。山脚下一条人行道,是镇市上奔往防空洞去的路径。人是一个跟着一个,牵了一大群,向山麓左角、另一个山峰上走去,在镇市的那头,另有一条公路,除了摆了一字长蛇阵,沿着对方的山麓走去而外,那却有一辆辆的卡车,疏散了开去。同时,也有一辆一辆的小座车,载着躲警报的人,由城里开来。李先生正在出神,李太太在屋角下叫道:“南泉,你还站着尽看些什么?”他摇着头走回来道:“今天躲空袭的人似乎比往日还要紧张。”李太太道:“既然比往日还要紧张,你就预备走罢,还犹豫什么?”李先生道:“我不走了,今天就陪你们躲一天洞子罢,一来,天气热,二来,我也和你带孩子。”说着走回家来。见小白儿、小山儿各背一个小布包袱在肩上,另外还各拿了一条小竹凳子,小玲儿腋下夹着她布做的小娃娃,手上也提了麦草秆的小手提包。王嫂已把朝外的房门锁起。墙壁下一路摆了四个大小手提旅行袋。李先生道:“天天躲警报,天天带上许多东西,多麻烦。”李太太道:“那有什么法子呢,万一房子中了个炸弹,连换洗衣服都没有。由南京到重庆,这种事就看得多了。你怕什么麻烦,又不要你拿一项。往常躲警报,你是最舒服,带着开水,带着书,到山沟里竹林子里去睡觉,我们可真受罪,又是东西,又是孩子。”
奚太太冷笑了一声,她又不免昂起头来,因道:“这个我放心,我有这么一个主张,丈夫讨小老婆,太太就讨小老公,而且必须是说得到做得到。在这种情形下,男子受到威胁,他才不敢为非作歹。”李南泉笑着摇了两摇头,没有敢多说什么。因见大路上,有人背了小包袱向山口里面走,便道:“躲警报的人回来了?”那个过路的人笑道:“他们防护团得来的消息,说是敌机由川北直袭成都,看那样子,也许不会到重庆来。”奚太太笑道:“你看,还是我有把握吧?我并不躲,省得跑这次冤枉路,你还不快去接你太太回来?”李南泉正踌躇着,却见杨艳华又同着两个女戏子,在对面山路上经过。他就故意掉过脸来和奚太太说话,只当没有看到。一会儿工夫,听到后面一阵脚步响,回头看时,正是三个人全来了。只得迎上前笑道:“欢迎欢迎。可是门倒锁着,钥匙在太太身上,不能请三位到里面去坐,抱歉之至。”那另两位戏子,一个是唱小生的,一个是唱花旦的,都在三十上下,可说是老江湖。那个唱花旦的,有时还反串小丑。她倒是毫不在乎,头上却也梳了两个小辫,穿件旧黑绸长衫,衣襟上统共只扣了两个纽袢。光着腿赤着脚,穿着麦草编的凉鞋,手里拿着芭蕉扇,两只手搓了扇子柄消遣。
李太太道:“你暂别忙走,我到山下去买两个馒头来带了去。”李南泉连说着不用,找了顶旧帽子在头上戴着,又拿了一把芭蕉扇子在手上,正待出门,小玲儿扯着他的衣襟道:“爸爸,我和你一路去,我不躲防空洞。”说时,索性两手抱了爸爸的腿。李先生对于孩子这个新提的要求,忽然有点锐敏的感觉,便道:“好,我们今日都到后面山缝里去。太太,你看我这个提议如何?”李太太道:“我带三个孩子,怎么能跟你跑上四五里路?这样大太阳,来去就是一身透汗,你就不必向山缝里跑了。虽然洞子里人多,反正不会有多大的时候。”李先生沉吟了一会子,因道:“让我到山上去观察观察天势罢。”说着,就走到屋后小山坡上去。这时,天空是一片蔚蓝的大幕,虽是也飘荡几片白云,那白云的稀薄程度,像是破烂的白纱,悠悠地在长空飘荡。偶然有两三只鸟,在头顶上掠过。大自然,一切平静,与往常毫无分别。看看这山沟两旁的大山,青草蒙茸,像蹲着的狮子,抖动着全身的长毛。那阳光罩在山上,像有一丛火光向上反射。真的,自己随了山坡的石砌向前面走着,那深草里面,就有一阵阵的热气,向人衣服下面直钻上来。他也不去理会,踢着深草的蚱蜢乱飞,径直奔往山坡的北端,那里是可以看到山下这一个镇市的。
她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李先生,我向你们借东西来了。”杨艳华笑道:“你也慢点开口吧!人家认识你吗?”她笑道:“唱戏的人天天在台上鬼混,几百只,几千只眼睛全望着他,不熟也熟,李先生一定知道我是胡玉花吧?这个唱小生的小胖子王月亭,你一定也认得。”说时,她将手上的芭蕉扇倒拿着,把扇子对着王月亭点了几点。那姓王的倒是有点难为情,把一条手帕放在嘴里,将牙齿咬着,两只手拿了手帕的另一端,微微地笑着。李南泉道:“三位小姐,我全认得。要借什么东西呢?挑我有的罢。”她笑道:“躲起警报来,真是闷得慌,我们想和你借两本小说看看。”李南泉笑道:“有的,不过门锁了,我没法子拿。我太太回来了,让她送到你们家去。”杨艳华道:“那可不敢当,还是我们自己来罢。”李先生正想表示着拒绝,可是一回头,就看到奚太太在隔壁屋子走廊下微笑,便表示了不在乎的样子,因道:“那也好。我太太最喜欢看小说,书都堆在书架子上,你们自己来挑罢。”杨艳华笑道:“解除了警报,我们照样要唱戏的……”她还没有把话说完,却有一种很粗暴的声音,叫道:“杨艳华,你好安逸,在这里躲警报呢。”她“哟”了一声,笑道:“刘副官,也走到这儿来了?”说着话,她就带着两个女伶,走上溪对岸山路上去了。
李太太道:“孩子这样淘气,你还笑呢。”李南泉道:“我不是笑她别的,笑她天真。尤其是岂有此理四个字,她四岁多的孩子,引用得这样恰当,不愧是咱们拿笔杆朋友的女儿。得受点奖励,还有半个烧饼,还是赏了你。”说着,就把那半个烧饼,赏了小玲儿。就在这时,两个男孩子,由对面溪岸的高坡上,一口气跑了下来,跑过溪上的那小桥时,踏得木桥叮叮咚咚作响。大孩子小白儿,一面跑,一面喊着:“妈呀!挂了球了!挂了球了!”他们跑进屋来,兀自喘着气。小的孩子小山儿,看到桌上一大碗茶,两手端起来就喝。李南泉道:“你这两个小东西,实在是不成话,一大早就出去玩,不是挂球,大概还不回来。走路没有看见你们走过,总是跑,由那边坡上跑下来,一口气就到,假如让东西绊了一下,栽下沟去,怕不是重伤?”李太太道:“快放警报了,他还不该跑回来?你女儿做什么事都是好的,你儿子无论做什么事都是错的。”李南泉还想辩论什么事,早是“呜呜呜”一阵警报的悲呼声,由空气里猛烈地传了过来。便把墙上一件旧蓝布大褂,往身上一披。书架子下,经常预备着一只旅行袋子,里面是几本书,一只灌好冷开水的玻璃瓶子。这就是逃警报的东西,他已是一手提了起来。李太太道:“你就要走吗?你一点东西还没有吃呢。”他道:“解除警报回来再吃罢,反正不饿。”
那个刘副官就站在路头上等她。他穿了件蓝绸短袖衬衫,腰上的皮带,束着一条黄色卡叽裤衩,下面光着半截腿子,踏了双紫色皮鞋。头上盖着巴斗式的遮阳帽,手里拿了根乌漆刻字手杖。这是在重庆度夏最摩登的男装,手中不方便的人是办不到的。李南泉老远地看了这家伙一眼,觉得他派头十足,就打算踅过屋角去,避开了他。却听到他大声道:“那不行呀!我的客都请好了,你若是不到,你赔我酒席钱。”杨艳华站在他身边,像是做哀告的样子。还听到她用很柔和的声音道:“刘副官,你得原谅我。我决不能平白无事的不唱戏。我若是唱完了戏再到公馆里去,那又太晚了。”刘副官道:“不唱戏要什么紧!那一晚上的戏份,算我包了就完了。”李南泉听了这话音,分明是杨艳华在受着压迫。虽是没有力量给她解围,说也奇怪,立刻一阵无名火起,两只脚再也走不开去,就睁着眼向对面山麓人行路上望着。见那刘副官拿起粗手杖,像发了疯似的,乱刷着山上的长草,抽得长草呼呼作响。他道:“没有错,你来就是。一场牌,那不就给你赢个万儿八千的,你还怕不够你的戏份?你们唱一晚戏,能卖多少张票?”杨艳华道:“倒不完全是戏票问题。”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就小了。李南泉在这遥远的地方,就听不清楚。不过看她站在那里的姿势,仿佛是向刘副官鞠着躬。那刘副官依然是拿了手杖,向山草上扫荡,那气焰是非常嚣张的。
在每天早上,李先生有一定的工作,竹书架上堆着的两百本旧书,必须顺手抽出一本来看,不问是中文或英文的,总得看上二三十分钟。他坐在那竹椅子上,正翻开一页书,却听到山溪对过人行路上,有人操着川音道:“挂起,挂起!”邻居的甄太太,是位五十多岁的人,只和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子家居。身体弱,家境又相当清寒,最是怕警报,听到这挂起两个字,就战战兢兢地由走廊那头跑过来,操着江苏音问道:“李先生,阿是挂了红球?阿是挂了红球?”李南泉道:“甄太太不要紧,还只挂了一个球。你慢慢地收拾东西罢。甄太太扶了窗户挡子,向屋里望着道:“警报越来越早,阿要尴尬?李太太躲不躲?”李太太托了个纸包出来,苦笑着道:“我孩子多,不躲怎么行呢?”说着,把那纸包放在桌上,纸散开了,里面是半个烧饼。因道:“你看,这些孩子,真不听说,一转眼,把给你留的三个烧饼,吃了两个半。”小玲儿听了这话,由外面跑了进来道:“爸爸,我只吃了一个,我叫哥哥别吃,给爸爸留着,他又分了我半个,你说,是不是岂有此理?”说着,她伸了个小指头,向爸爸连连指点几下。李先生哈哈大笑。
这就听到那唱花旦的插言道:“艳华,就是那么说罢。我们明天一路到刘公馆去就是了。刘副官的面子,那有什么话说。”那刘副官拿了手杖把的钩子,将手杖在空中舞着个圈圈,又顺手掀了那帽子,向后脑勺子挂着,挺了胸道:“我反正是这样预备下了,就看你杨老板赏脸不赏罢。”说着,他大开着脚步,向山口上走了去。这三个女戏子,站在路头上,对了刘副官的后影,有点出神。随后她们集合在一处,叽叽咕咕地说着。李南泉站在走廊上,遥遥地对她们望着。杨艳华正回过头来向这里偷看,看到了他,就悄悄地点了两下头,李南泉抬起手来,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她和两个同伴,都点了几点头,那意思是叫他过去。女人的招呼,是有决定性的作用的。她三人这样的招呼了,李南泉就不能不迎了上去。胡玉花不等他走近,便道:“李先生,你看这事是不是岂有此理?那老刘硬叫我们放了戏不唱,让我去陪他们打牌。这简直是叫条子的玩意……”杨艳华瞪了她一眼,拦着她道:“你还怕人家不知道,站在路上就这样大声疾呼,什么话你都说得出来。”胡玉花道:“本来是嘛!你以为人家把我抓了去了,还把我们当上宾吗?”李南泉还不曾答言,却有人插言道:“谁请胡老板去当上宾?我们请过两三次,都请不到。”回头看时,正是今天早上要躲开的那个游击商人老徐。
李太太道:“不要谈老徐的事了,三角球放下两小时了,敌人的侦察机已回到了基地,恐怕敌机要来了。”李南泉笑道:“我说怎么样?我是有先见之明,我知道今天一大早,就要来警报的。好在我已把剧本写完。今天就借敌机放一天假。”说着,他匆匆地洗脸喝茶。
虽然这个时候,在重庆穿西装,已是第一等奢侈生活,可是这位徐老板,倒是穿着一套挺括的拍力司米色衣服。胸前飘着白底红花的漂亮领带。只是他瘦得像只猴子似的,满脸的烟容,两只眼睛落下两个大框子,鼻子高耸起来,上下嘴唇都各自缩着,露出里面两排马牙齿。这一看之下,心里就发生了一种厌恶,便向他点了两点头。老徐倒是表示更为亲热,老早地伸出手来为礼。李南泉只好和他握了一握,说了声“好久不见”。老徐笑道:“老兄,我今天找你两回了,不是来追刘副官,今天又碰不着。李南泉不愿他把所要说的话说下去,因道:“你要找刘副官,你就赶快追上去吧。他也是刚刚走的。”老徐笑道:“我们刚才在一处的,我晓得。我们现时正做一桩买卖。不是警报我们就进城了。不久,我要到衡阳去一趟,若是交通便利的话,我还走远一点。老兄要什么东西,我可以给你带一点回来。”李南泉笑道:“我什么也不要。我倒有些东西要你带出去。”老徐愕然道:“是金子吗?还是关金?这些东西,带起来都很便利。”李南泉将手拍了身穿的一件旧蓝布大褂道:“你看我这么一副穷相,会有金子关金吗?我要你带去的,是几句闲话。你可以告诉前方人士,大后方虽然让敌机炸得很凶,虽然有人发国难财,可是大多数的国民,他们还是坚持着抗战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