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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鸡鸣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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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先生料着太太心里,总还有点疙瘩,干脆不去惊动,自向小竹床睡下。这已是夏夜的十二点半钟了,其实也可以安睡。但睡了一小觉这后,却听到后墙的窗户,有人轻轻敲着。那敲窗人似乎也知道这是孟浪的,就先行说话了,她道:“王嫂,你叫一声你太太起来,我姓白呀。”李南泉听出这是白太太的声音,自也感到奇怪,只是装睡着不作声。李太太惊醒了,因道:“白大姐,为什么起得这样早哇?到哪里去赶场?”白太太在外面笑道:“根本没有天亮,不过是两点多钟。你起来,到下江太太家里去一趟。”李太太道:“有什么要紧的事?”白太太笑道:“我们还有什么要紧的事,无非是三差一。”李太太说着话,就在黑暗中摇着火柴盒响。接着擦了火柴将桌上的菜油灯点亮。她睡觉的时候,当然是穿着小汗衫和短裤衩,这就在床栏杆上把长衫抓起来穿着,因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天不黑就搭上了桌子,到这个时候,怎么又变成三差一了呢?”白太太在外面轻轻地敲着窗户板,笑道:“你别废话了,不怕先生,你就开了门让我进来,把原因告诉你。你若是怕先生,你就熄灯睡觉罢,明天见面,可不许嘴硬。”李先生听到了这个激将法,心里想着,这半夜邀赌角的人,倒也有半夜邀角的办法。且不作声,看她们怎么样。李太太就道:“笑话!什么时候打牌,我也不受拘束。开门就开门,你是一位太太,我怕什么!”于是举了菜油灯到前面屋子里去,果然开门了。

杨艳华笑道:“你这未免挖苦人太甚了。两三个月不吃一回肉,这倒是现在人家常有的事,不过每次吃肉,一定是回锅肉,这倒不见得。”李南泉道:“小姐,你是和社会相隔着一段小距离,不知道民间真正的情形。吃回锅肉和吃别的肉不同,回锅肉是整块肉放在水里煮熟。肉拿出锅来切了,只要放些生姜、葱头、豆瓣酱,并没什么配件。那煮肉的水,可以作汤,煮萝卜、白菜,都很合适,这是最省钱的办法。管家太太,为什么不吃回锅肉呢?”杨艳华笑着点头道:“吃回锅肉打牙祭,还有这些个文章。领教领教。”她说着话,两手按了桌沿,身子颠了几颠。这分明是个调皮的样子,李先生望了她,也就只好微微笑着。就在这时,那位下江太太左手拿了个纸条,右手拿了只酒壶,直奔到柜台上去。李南泉看到,不能不加理会,这就起身相迎着笑道:“怎么样?坐下罢。我作一个小东。”下江太太将手上的纸条,迎风晃了两晃,笑道:“我家里也请客呢。正来叫菜,我欢迎你同杨小姐,也到我那里去吃顿饭。好不好?”杨艳华和她并不认识,所以她和李南泉说话,只是呆着脸子听了,现在她正式提出来请客,倒不好不理,只得起身向她笑着道:“不敢当,改日到府上去造访罢。”下江太太笑道:“我们这是顺水人情,但杨小姐真肯去的话,倒是蓬荜生辉。李先生,你不觉得我这话是过分的夸张吗?”说着,她向李南泉嘻嘻地笑。他有什么话可说呢,也只有向她点着头微微地笑而已。

白太太走进前面屋子首先低声问道:“李先生是醒的吧?”李太太道:“你不管他了,有话就说罢。”白太太道:“下江太太,也是太多事一点,打了一桌不够,又打第二桌,第二桌有一位人家不大舒服,打完了十二圈,就下场了。主人家非凑足两桌不可。她也不用费神作第二步想法,就派我来找你。她说,若不如此,人家垫的伙食费都找补不出来了。”李太太道:“那位是赢了呢,是输了呢?可别让我去作替死鬼呀。”白太太道:“我不在那一桌,我不知道那桌的情形。反正各凭各人的本事,各凭各人的手气,你管他前手怎么样?走罢走罢。”李太太道:“我也得洗把脸漱一漱口吧,我起来了就不再睡了。”白太太道:“你带着钱就得了。洗脸漱口,我会给你找地方。走走。”李先生听那声音,好像是白太太已把他太太拖着向外走。随后李太太走进屋子来,在枕头下面摸索了一阵。然后她走到小竹床面前来,两手撑了床沿,低声问道:“你是真睡着了,还是假睡着了?”李先生侧了身子睡的,并没有作声。李太太道:“你再不作声,我就拿蚊香烧你了。”说着,两手将他连推了几下。李先生一个翻身坐了起来,笑道:“你要走你就走罢,你又何必把我叫了起来呢?”李太太道:“这还是半夜里呢。我走了你不要起来关门哪?”李先生也不分辩,随着她到前面屋子里来,见白太太站在屋子中间,手里兀自提着一只纸灯笼。她眯了眼睛笑道:“对不起,扰了你的清梦了。”李南泉笑道:“可不是,我正梦着和清一条龙。”

杨艳华道:“我问题暂且不管了。还有‘一菜一灯主义’,那是怎么个解释?”李南泉道:“‘一菜主义’,那用不着解释,就是每餐只吃一道菜,而且还限于一碗。‘一灯主义’,这却是难能可贵的。就是到了晚上,全家只点一盏菜油灯”。杨艳华道:“这是不可能的事,随便怎么简单,一户人家,连厨房在内,总有两三间屋子,这一盏灯怎样照得过来?”李南泉道:“妙处就在这里了。他们家虽有两三盏菜油灯,平常都不用。用的是一盏特制的节约灯。这灯座子是个纸烟筒子,用钉子钉在门框上。瓦油灯盏里加上了八成油,放着半根灯草。”杨艳华摇摇头笑道:“这有点形容过甚。灯草不论长短,一尺是一根,两寸也是一根,这半根灯草,倒是怎样的计算呢?”李南泉道:“当然有个法子计算。凡是灯草的长度,足够灯盏的直径,那是一根。只够灯盏的半径,那就是半根了。”杨艳华笑道:“就算对的罢。以后怎么样呢?”李南泉道:“以后吗就放在纸烟筒子上了。必须是往烟筒子上放稳了,他们家才会把灯点着的。灯在门框上,自然可以照见内外两间屋子,就是灯盏漏油,也就漏在纸烟筒子里。你说,这能不能算节约灯呢。至于厨房里,那不成问题,他们家根本晚上不做饭,用不着灯。你看这位太太。是不是会过日子?不过有一点,我们旁观者是解不透的。她喜欢打麻将。而且赢的日子很少。我怎么会知道她赢的日子很少呢?她照例赢了钱之后,必作一次回锅肉吃,全家打牙祭,两三个月来,不见她吃回锅肉了。所以知道她没赢过。”

白太太笑道:“你不是在梦着看玉堂春?”李南泉笑道:“看了《玉堂春》,回来还梦着看玉堂春吗?我并没有对你来邀角稍有违抗呀,你还要加紧我的压力吗?”李太太接过白太太手上的白纸灯笼,挽了她的手道:“不要和他多说话。走罢。”但她并不就走,站在屋子里停了一停。等李太太走出门去了,她向后退了两步,回到李南泉身边,向他作了一个鬼脸,然后微笑着低声道:“我虽然在街上遇到了你三次,可是对你太太,并没有说半句话。”她说着话,竟是男人和男人开玩笑的态度一样,伸着手拍了两拍李南泉的肩膀。李南泉还打算说什么话时,她就走了。他对于白太太这种作风,心里十分不痛快,跟着走出门来,在走廊上站着。他看着那两位太太共着一只白纸灯笼,晃荡着在人行道上远去。这已夜深了,很远的说话声。也可以听到,有一句最明白。白太太说:“你说,那副牌,为什么不和五八条呢?”她们低声笑语地在那灯笼光下,走进了前面那座灯光四射的村屋。李先生背了两手在身后徘徊着,自言自语地道:“殊属不成事体。”他一叹气,将头抬起来,这就看见对面邻居袁先生家里,突然在窗户里一冒灯光,窗子打开了。接着是袁先生一片咳嗽声。随后是袁太太的问话声:“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袁先生说:“可以起来了,天快亮了。不起来也不行,我睡不着。我们把问题来谈谈罢。”这边走廊,和那个打开的窗户只相隔了一道山溪,那边的话,这里是听得很清楚的。他心里很是奇怪,有什么重要问题,要他夫妻双双半夜里起来商量呢?

这一通话,颇是给了李先生一个不小的刺激。向来不敢得罪此两位女客,听她们的口音,颇有教唆李太太管理丈夫之意。在这时候,冲进家去,倒是不甚妥当。这就隔了山溪叫道:“黑得很,家里拿出一盏灯来罢”。王嫂由厨房里举出一块烧着的木柴,问道:“先生消了夜没得?我们吃过了咯。”他答道:“我请客,吃过了。我在街上还等着太太呢。大概托白太太带的那个口信,还没有送到。”他这话自然是故意让太太听见的。然而太太没有答话,答话的是那位煎干鱼头待客的袁先生。他站在他家溪沿的走廊上,将手电放出一道白光,射在木桥上,大声道:“李先生,小心走,桥板不稳得很。”李南泉倒乐得借了他这亮光走回家去,站在走廊上连声道谢。袁四维并不让他进家,接着道:“李兄,你那位朋友,为人十分爽直,而且很慷慨,我就喜欢和这路人物结交。他和方家好像很熟吧?”李南泉道:“不,他虽是银行家,他是另外一条路线。”袁四维道:“不然,我刚才看到方大爷请他吃饭,而且,他走出饭馆子,方大爷还送了出来。这是不小的一个面子。我在路上碰到方完长的时候,因为他是我们的政治首长,我们为了国家,也应当敬重他,所以总是站在路边,脱帽致敬。方先生认为我彬彬有礼,坐在轿子上,总是和我微笑点头。我想,他脑筋里对我一定有很深的印象。张玉峰先生若是能够把这层意思向方大爷提提,为之先融一下,我们找个机会去向方完长致敬致敬,老兄以为如何?”

李先生想着这些情形,站在街头上,很是踌躇了一会。最后,他觉着今天的邀会大概是不免引起太太的疑虑。为了免除太太的疑虑,还是向她解释一番为妙。于是暂行不买戏票,扶着手杖,缓缓走回家去。这时,天已昏黑了。草屋的窗户里,已露着昏黄的灯光。由山溪这边,看山溪那边,已是昏茫茫的不辨房屋轮廓。而天上恰是有些阴云,把星光埋没了。这现出了四川的黑夜真黑,在眼前三尺外的熟路,简直不能看到。他将手杖探索着地面,一步步地跟了手杖走。这样人走得慢,脚步也响得轻。倒是房里人说话的声,在外面听得清楚。最能入耳的是奚太太的声音。她正在批评着男人说:“无论什么样子的男人,太太离开久了,这总是靠不住的。老奚若是在我身边,他若多看别个女人一眼,我可以拿棍子打断他的狗腿。也就因为我一点没有通融,他非常的规矩。可是他离开了我,我就没有法子控制他。李先生的态度,倒是公开。不过他要离开了你,那就难说呀。最好你现在就管制得紧一点。”李南泉听说,不由站住了脚,暗中叫声“岂有此理”。可是李太太并没有答复,只是嘿嘿地笑了两声。接着就听到石正山夫人说:“只要女人不作男子的寄生虫,理直气壮的,要男子一样同守贞操,有什么过分?所以我就向来不用化妆品。先生也不化妆给太太看。太太为什么化妆给先生看呢?若是男人擦胭脂,我也就擦胭脂。”

李南泉听了他这番话,不觉得由心要笑了出来。便道:“袁兄既是认得方完长,那就直接去拜见得了,何必还要经过他少爷那道手续呢?”袁四维兀自把电筒向这边射着白光笑道:“那当然有些原因。我们隔着这进小溪说话,怪不方便,一会儿我到府上来细谈罢。”这句话,李先生非常之不欢迎,不敢答话,“哦哦”了两声,就走到屋子里去了。这时,奚、石二位太太还在屋子里坐着。看到李先生进了屋子,两人的脸上,都带了一分俏皮的微笑。尤其是奚太太眼睛斜着看人,嘴角不住闪动。李太太脸上,也是带着笑容的。但她并不望着进门来的丈夫,拿起桌上的烟卷盒子,抽出一支烟卷,送到嘴里抿着,然后擦了火柴点着烟,偏过头去将烟吸着。火柴盒“啪”的一声,扔在桌上响着。李南泉看这情形,不大妥当,这就向石太太道:“今晚上怎么有工夫到舍下来谈谈?”她是手扶了茶几,在椅子上端坐着的,这就偏着头对李先生周身上下,看了一看,笑道:“天下事,无非是物以类聚。你愿意找谈得来的人谈谈,我们也是一样呀。”李南泉听这话音还是不对,便笑嘻嘻地向里面屋子里走去,也来个王顾左右而言他。他在屋子里很耽搁了一会子,听到外面屋子两位女宾,并没有言走,干脆就横倒在床上躺下。但心里可在想着,杨艳华该上戏馆子了,倘若她在门帘子缝里张望一下,那就看不到老师在座,她不会是说故意失约吗?李太太在隔壁屋子里,偏道:“二位不忙走,我再泡壶好茶喝,买点瓜子、花生,作个长夜之谈罢。”

李先生说得很高兴,杨艳华却微笑不言。站起来点点头道:“老师我多谢了,回头若是来听戏的话,务必请你给我带个信给师母,请她也来。”李南泉道:“大概她不会来吧。”杨艳华说话时,始终是把眼光向店堂外面射着的,这就先把嘴向外一努,然后低声笑道:“刚才这位白太太在这门口张望了两三回,恐怕有什么事找你罢,我先走了。”李南泉笑了一笑,让她自去。会过了酒饭账,走出馆子来,果然看到白太太手上提了两个纸包,站在一家店铺屋檐下和人说话。心里就想着,这位太太说了回家去的,怎么又在街上晃荡,而且老盯着我的行动,这是受太太之托吗?于是缓缓地走到她面前,笑道:“你这时候有工夫到街上来。我知道,下江太太家里,今晚上有个约会,你在不在内呢?”白太太笑道:“不但我在内,我还给她帮忙呢。你不瞧这个。”说着,将手提的纸包举了一举。李南泉道:“她家今日有人过生日?”白太太道:“这个我不晓得。反正是有什么庆祝的事吧?不过她不请男客。她说,吃饭的时候,她会宣布,反正用不着送礼。你太太也在被邀请之列。不过我问她,她说不参加。原因是不知道下江太太今晚上这个宴会用意何在。有人猜她是邀会,那不对。人家手边,比我们方便很多。也有人猜她是举行什么纪念。”李南泉道:“什么纪念,除非是他们的结婚纪念。”白太太道:“你太太说,为了避免这个应酬,希望你接她到街上来听戏。你太太,她也很喜欢杨小姐的。”说着,“哧”一声笑着,就提着纸包走了。

他料到这是太太故作惊人之笔,反正把今天的戏耽误了,那也没有什么关系。且躺在床上,不作任何反应。约莫是五分钟听到一阵脚步响,向门外走去,依然是没有声息。他很坦然地躺在床上,约莫是十分钟,李太太却在隔壁屋子说话了,问道:“是真睡着了,还是假睡着了。人家走了,可以出来。”李南泉道:“没有睡着,休息休息。”李太太道:“起来罢,人家张先生到戏园子里去,你若是还没有到,岂不要人家买票?”李南泉由里面屋子里走出来,手急急地乱抚摸着头发,因道:“我本是回来,邀你同去的。因为看到两位女杰在这里,我就懒得说话。这种人物……”说着,探头向屋子外看看,有个油纸捻儿,在夜空里照耀着。见石太太抬了一只手,正在溪岸那边走着。这就低声道:“你何必和她们一样。她们满口男女平权,事实上是要太太独霸。尤其是石太太,她说妇女解放,她家里现养着一个丫头,她真要平权,先把那丫头和她平起来。”李太太道:“我有我的主张,我为什么听人家的?你有正当的应酬,那我当然不干涉。无须假惺惺,你去听你的戏。”李南泉望了她笑道:“下江太太家里,今天晚上有个盛大的宴会。”太太不等他说完,乱摇着头道:“我不去,邀我我也不去。”李南泉道:“你们是好牌友呀,为什么不去?”李太太将手连挥了两下,皱着眉道:“你去罢。不要管我的事。”李先生颇觉得太太脸上有些不悦之色,料着下江太太的宴会,还有什么小小的问题,这就不敢多说话,摸索着了手杖,悄悄地就溜出了大门。

杨艳华见他脸上带着调皮的笑容,因道:“这也没有什么稀奇,谁都有个家庭的。你先把这‘三一主义’告诉我罢。”李南泉道:“我告诉你,你只可以参考参考。持家过日子,若是真照这个办法去作,那也是有伤天地之和的。我先说这‘一灶主义’罢。这就是说每日只烧一灶火。早饭吃晚一点,晚饭吃早一点,就把三餐改为两餐。早饭这一餐饭,当然是吃热的。晚饭这一顿,就把热水淘着冷饭吃。”杨艳华道:“这也不是‘一灶主义’呀。烧开水不是一灶火吗?”李南泉道:“当然开水是上午烧的。他们家大大小小有些瓦壶瓦罐子,上午就装满了开水放到一边,到了吃饭的时候,大家在饭碗里泡着水,稀里呼噜地喝着。”杨艳华道:“这在夏天当然可以。到了冬天,那怎么办呢?”李南泉道:“那当然还是一灶火。不过多耗费一点炭火而已。她的作法是这样的,在烧火的时候,放两节木炭在灶里面。在屋角上堆着一些炭灰,把灶里的柴棍夹上几块再将木炭添在上面,用热火培壅着,这火就可以维持一个整天。不但早上烧好了的开水放到火上不会冷掉,而且还可以把瓦罐子装着冷水搁在热灰里煨着,这水虽不能喝,洗手脸是好的。”杨艳华点头笑道:“原来如此,我早就听到说,贵村子里有位善过日子的太太,烧_大缸开水,喝上两个礼拜。我以为那是神话,果然有这件事。”李南泉道:“有这件事,但那是另外一个人,你要打听打听这位太太的故事,我也有。”说着,他手拍了两下肚子。

李南泉并没有打听人家秘密的意思。可是这一溪之隔,又是夜深,那边人说话,无论怎样不经意,也是听得很清楚的。却听到袁太太道:“我也是睡不着,倒愿意起来和你谈谈。那个姓张的,人倒是个老实样子。不过人家是干银行的,什么事没有个盘算?他能够毫无条件,就拿出一笔款子来人股吗?”袁四维道:“我也这样想。可是我们所要的这数目,在银行家眼里看来,那是渺乎小矣的事,他不会有什么考虑的。”李南泉一想,“好哇,你们夫妇,半夜里起来,倒商量这样一件不相干的事。”索性在走廊上来回地走,听他们的下文。袁四维轻轻地说了几声,接着大声道:“老实说,出几个钱,自己就舒舒服服地住现成房子,我也愿意办。”袁太太道:“他就是愿意办,还有那介绍人从中作梗,这事就不好办了。”接着,袁四维又嘀咕了一阵子,然后大声道:“我有一个办法。他那个人,究竟是个书呆子,把面子拘了他,他也就没有办法。我们明天单独请他吃一顿饭。”袁太太道:“一点消息没有,我们又得花钱,可不要偷鸡不着蚀把米。”袁四维道:“我有办法,昨天那碟子干鱼,不是还保留着吗?今天表弟家里送来的那五个咸鸭蛋我们切它三个,每个蛋切八块,就是两个碟子。回头我起个早到菜市里去买十二两肥肉,大概有个半把斤,配上一点辣椒豆腐干,可以炒一碟;四两肥肉炼出油来,作一碗汤,这碗汤我也有办法了,那陈屠户老早说了,送我们一块猪心,作一碗汤还有富余呢。”

李南泉很敏锐地感到,觉得这事有些不妙。因为接连遇着太太两位女友,脸上全都带了笑容,这笑容并不正常。尤其是眼前,单独地和杨艳华在这里说话,和在家里所约,请张玉峰吃小馆子的事大有出入。心里立刻给自己出了一个主意,便向白太太道:“你回家去,请给我太太带个讯去。我请的那位朋友,事情有点儿变动,我暂时在四时春小馆子里等他。我太太若愿意下山,请你告诉她,马上就来。”白太太道:“没太系。我回去就和你带个信。”这“没关系”三个字,透着有点双关,说时,带些笑容。她说毕也走了。杨艳华道:“这位太太,我不大认识。姓什么?”李南泉笑道:“这个人,你不应该不认识。她是这村子里太太群里的大姐,普通太太在称呼上用丈夫的姓老张、老李。因为老白和老伯子音相同,大家只叫她白大姐。她能干极了,能跑通任何一个合作社,公路上买汽车票毫无困难。因为如此,所以她能做点小小的囤积生意,而且日子过得非常俭朴。她有个口号叫‘三一主义’。这‘三一主义’,就是一灶,一菜,一灯。”杨艳华笑道:“这个‘三一主义’,我不大明白。”李南泉笑道:“我们到四时春去慢慢谈罢。你们妙龄女郎,应该向这老大姐学习学习,这于人生是不无补益的。”于是他们走到那小馆子里,挑了一副座位坐下。李先生是为了和太太及张玉峰留着座位,隔了桌面,和杨小姐相对地坐着。她很急于要知道这“三一主义”,便笑道:“不要作文章了,快告诉我罢。我将来有了家庭,也可以照人家的法子办。”李南泉望了她道:“你快有家庭了?可喜可贺!”

李南泉听到,不由得要笑起来。心想,倒没有料着半夜里起来,发现有人算计我。而算计我又不是恶意的,乃是请我吃干鱼头,和三个咸鸭蛋一碗猪心汤。再向下听,袁太太的答复,却是默然。袁先生又说道:“那个猪心,我们不作汤也可以。拿回来用点盐腌起来,然后再拿出来炒辣椒,我们可以少买四两肉。好在陈屠户和我很好,和他讨点猪血,在山上拔点野葱,也可以作一碗汤。”袁太太这就开言了,还是带了笑音的,她道:“买几根葱也要不了多少钱,何必到山上去拔野葱呢?”袁四维道:“这里面我是有理由的,山上的野葱,比家葱香。猪血不免有点血腥气,加上野葱,那汤里不会有气味了。”袁太太道:“不用计算了,就照着你那个计划行事罢。可是不要像昨日一样,办好了饭菜,人家不赏光。”袁四维道:“已经拒绝我一次了,我菜里又没有毒药,他好意思再拒绝我们吗?我们现在非有一笔款子,放在手边不可。乡下人马上要割谷子了,收成到家,他怎能不变成现钱卖了。那个时候,米总要便宜些,我们有一担的钱囤一担,有一斗的钱囤一斗,乡下人现在来借钱,就可借给他。说明要他还谷子。”袁太太道:“这个道理哪个不知道。但是你的算盘打得太精了,就会失败。你起初以为我们把房客轰走了,就可以把房子卖掉。现在空了两个月的房子,还没有卖掉,这吃了多大的亏。”袁四维道:“还等三天罢。三天没有人给定钱,我就把房子再分租出去。我已经预备好了一张招租帖子,我可以念给你听。”

杨艳华笑道:“我们在下江,就是赶码头的戏班子,还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到了四川,名角全没有来,我们就山中无老虎,猴子充大王了。张先生今晚上去赏光,我是欢迎的,可是不要笑掉了牙。”张玉峰笑道:“你们老师,都当面赞不绝口,我一个百分之百的外行,还有什么可说的?今晚上无论怎么样忙,我也要去看戏的。李兄,就托你给我买戏票了。”说着,他站起来一抱拳,还伸手到口袋里去掏钱。李南泉道:“你若有事,就只管请便,其余不必管。我在戏馆子里第三排座位上等着你。我那草屋,还有一间空房子,给你铺下一张凉床。此地找旅馆,那是让你去喂臭虫,可以不必了。”张玉峰连说多谢,拱了几下拳头,起身就走了。杨艳华看着他匆匆走去,笑道:“这位张先生,好像是很忙。一句多谢,包括了三件事。请他吃饭、听戏以及让房间他下榻,可能他这声‘多谢’,对另外两件事就谢绝了。”李南泉道:“他虽是一位银行家,他的作风,和其他银行家不同。他是贫寒出身,一切是自己跑腿。抓着一个挣钱的机会,他立刻就上。他到乡下来,是预备盖两问躲空袭的房子,本来不紧张,现在让他遇到了方大少爷,那也是个找钱的机会,他怎能放过?所以又忙起来了。”杨艳华向店外面张望了一下,又向左右座位看了看,这才低声笑道:“在方大少爷手里想办法找钱,那不是到老虎口里去夺肉吃吗?”李南泉笑道:“也许他要的不是肉,是老虎吐出来的肉骨头。世界上有怕老虎的人,也就有利用老虎的人。小姐,你是在戏台上演着人生戏剧的人,你不会不知道哇。”

李先生是这样地走了。当他走回家来的时候,那已是夜中。他打着一个折纸灯笼,照着山路上前后丈来宽的光芒。张玉峰先生跟着在后面光圈内走。他从容着低声道:“李兄,这位杨小姐的确不错。她在台下,看着她娇小玲珑而已。美中不足的,脸上还有几个雀斑。可是她一上了台,化过妆,更穿上那美丽衣服,那真是画中美人。”李南泉笑道:“老兄,你外行。看戏不是专看角儿的长相的。你在我太太面前,可别说杨艳华长得好看。”张玉峰对这话话还没有答复,身后面却有人嘻嘻地笑了一声。他回头看时,那人也是提着一只灯笼,彼此灯光照耀,只是个人影,倒看不清是谁。那人笑道:“南泉兄,你我同病相怜呀。”这听出他的声言来了,那正是石正山教授。因笑道:“虽然我们患同病,可是起病的原因不一样。我是外感风邪,吃点发散药病也就好了。老兄只是身体弱,并不招外感。”石正山快走了两步,到了身边,低声笑道:“惟其是我并没有外感,我就觉得内阁方面对于我压迫得过于严重一点。在物理学上,是压力越重,反抗力也越大的。”李南泉道:“难道你老兄打算造反?”石正山跟在身后,只是一笑。李先生这就想起前两三小时前石太太在家里的那番谈话了。因问道:“石兄,你是赞成女人化妆的,还是反对的?”他笑道:“这话问得奇怪。哪个男子不喜欢女人漂亮?你不是刚才看戏来吗?你愿意戏台上的人,都丑陋不堪?”李南泉道:“那末,你是愿意太太用胭脂粉的了,也不反对太太烫发的了?”

这些谈话,当然让杨艳华听着非常痛快。她也就很高兴地陪着张李二人在一处,吃过这顿饭。言谈之间,提到了刚才和方能凯相遇的一幕。张玉峰倒不是李南泉和杨艳华那种观感。他说:“这位方君完全是个大少爷脾气,人是聪明的,学问也很好的,不过就是缺乏一点社会经验。若是他有两个老成练达的人和他同在一处合作,那他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李南泉笑道:“你的意思,以为他将来做的官,比他老子的地位还要高些?”杨艳华捧着筷子碗低头吃饭,只是抬起眼皮向二人看着,然后微微地一笑。张玉峰虽然知道他们不以为然,可是他并不更改他的论调。因笑道:“并不是因为他请我吃了一顿饭,我就说他的好话。你只看他二十岁边上的人,除了中、英文都很精通而外,对于经济学可以说对答如流。若是他……”张先生说到这里,对着杨、李二人看了看,却突然地把话停止了。随着这话,也是微微的一笑。李南泉知道他和方大少爷有什么初步的了解,老是追问着,倒有些不方便了,于是笑道:“今天晚上,杨小姐的戏很好,你有工夫去看看吗?我可以奉陪。”张玉峰望她笑道:“今天晚上什么戏?”她笑道:“我今天晚上是《伏英杰烈》。若是张先生觉得这戏不对劲,请你改一个,我无不从命。”张玉峰笑道:“我对此道,百分之百的外行,只要热闹就行。我不懂戏,老生唱大嗓,我都听不清;青衣唱的小嗓,我更听不懂了。”李南泉鼓了掌笑道:“她今晚上唱的戏,那就完全对你的胃口。”

石正山倒还没了解他的用意,因道:“太太长得不漂亮,是不能驾驭先生的。讨老婆,谁都愿意老婆漂亮吧?那末,为什么不愿意太太擦胭脂粉呢?老实说,太太不化妆,那是一种失策,这很可能让先生失望,而……”他那句话没有说完,已走近他的家门。他的家就是在人行路边上,窗户里放出来的灯光,老远就可以看见。而且夜深了,那里面说话,外面也听得很清楚,这就听到石太太叫道:“小青,熄灯睡觉吧,不用等了。知道你爸爸这夜游神游到哪里去了?不管他,再晚些回来,门也不用开了。”石正山老远地大声答应着道:“我回来了,我回来了!”说着,直奔了家门口去,对于李、张二人,并没有加以理会。张玉峰直走了百步以外,方才回过头来看了看,见石公馆已鸦雀无声了,这就向李南泉低声道:“我看这位石先生,是最守家教的一位吧?”李南泉笑道:“那是我们作丈夫的模范分子。不过他在朋友面前,不肯承认这种事实。刚才他还不是说压力越重,抵抗力越强吗?”说到这里,突然把话停住,改口说着两个字“到了”。跟着“到了”这两个字,下面就寂然无语。手上提着那个纸灯笼,高高举起。到了自己家门口,首先报告着“张先生来了”。张玉峰看到石正山刚才的一幕,也就知道这冒夜叫门,在家规第几条上,可能是有处分明文的,这就叫道:“李太太,我又来吵闹你来了。”但出来开门的是王嫂,屋子里并没有什么反应。主人引着客人到空屋子里去安歇,他自己也是默然地走回卧室去。

她交代过了请客,就把那张字条和柜上的店老板交涉菜肴。听她口里商量着,就掉换了三个菜。那末,她要的菜就多了。李南泉心里也正在计算着,下江太太家里有什么喜庆事宜,要这样大办酒菜。就在这时,张玉峰在店门口就拱着拳头向里面走,口里连连说:“对不住,对不住!”李南泉走向前去,和他握着手,把他拉扯到座位上来,向杨艳华介绍着笑道:“这就是我说的杨小姐,不用看她在台上表演,你看这样子,不也就是一表人才出众吗?”杨艳华笑道:“张先生,请你多指教罢。李老师,当然要在他的朋友面前,说他的学生不错。学生不行,那不也就说老师不行吗?”张玉峰见她伸着两道眉峰,在鹅蛋脸上,掀起两个小酒窝儿来,这样子非常的娇媚。她脸上只是薄薄地施了点脂粉,配上那浅浅的衣服,在乌黑的发鬓下,斜插了几朵新鲜茉莉花编的小蝴蝶儿,实在是艳丽之中带了几分书卷气。尤其是她手上拿的那柄小圆扇,上面画着小墨竹子,她每一笑,就把扇子举着,半遮着她的脸,非常有意思。张先生在她对面坐下连连地点着头道:“我一见之下,就知道是受着李兄很深的熏陶的。不怕言语冒犯了杨小姐的话,我所看到过唱老戏的小姐们,北方有北方典型,南方有南方典型,像你这种样子,分明是世代书香家中出来的一位小姐,我还是初次见着呢。”李南泉拿着伙计刚送来的筷子,在桌沿下重重地敲了一下,笑道:“批评得二十四分恰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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