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鸡鸣而起
他那番话,下江太太,当然是都听见了的。她走到了身边,就站住了脚,向李南泉呆望着微笑。李先生向她点了个头道:“今天天气还不算十分热。”下江太太笑道:“就是这话。打牌的可以打牌,听戏的可以听戏。今天晚上是什么戏?”李南泉笑道:“我还没有打听。但是听戏若是成为例行公事的话,那就在人不在戏了。”那下江太太抿了嘴微笑,向他点点头,就没有说什么话。李南泉说声“回头见”,引了张玉峰走。他随着走了一截路,低声问道:“老兄,你这问题,相当严重,怎么左右邻居,全知道你有捧角的行为呢?”李南泉道:“惟其是大家全拿这事开玩笑,就表现着我丝毫没有秘密。”张玉峰道:“不管怎么样,这位杨小姐,一定长得很漂亮,要不然,也不至令老兄这样甘冒大不韪。”李南泉笑道:“我可以引你和她见见的。反正我太太也会想到这上面来。”这么说着,自更引起了张先生的兴致。两人走到街上,进了一家下江小饭馆。李南泉刚坐下,茶房走过来,就笑着问道:“李先生还请客吗?“张玉峰道:“哦!全是熟人。他还是要请一位客的。你若能猜到他还要请哪一位,那就算你真是把他当熟主顾了。”茶房手扶了桌沿,向李南泉望着微笑。李南泉道:“你到杨小姐家去一趟,你说城里来了一位张先生,是我的好朋友,他要和杨小姐见见。请她就来。”那茶房并不怎么考虑,笑着去了。张玉峰摇摇头笑道:“在这种情形上,蛛丝马迹,那是人可寻味的了。”
张玉峰道:“你说的这话,我有点不懂。这样半夜里,除了自己太太,谁会唱歌给先生听呢?”李南泉笑道:“你这话才让人不懂呢。谁家太太,半夜里起来唱歌给先生听呢?我的太太,当然办不到,你的太太,可以办到吗?”张玉峰笑道:“你说这话,那犯了大不敬之罪。”两个人都笑了。他们这笑声,惊动了对面的来人,远远地听到有本地人说话:“硬是不早咯,他们下江人都起来了,杂货儿的。”又有人说:“下江人,朗个的?还不是为了生活起早歇晚。这两年,下江人来得太多,把我们的米都吃贵了。”第三人又说了:“打国仗打到哪年为止?我们四川人,又出钱,又出人。说是川军在外打国仗的,有上百万。你说嘛,上百万人,摆起来有好大的地方!他们下江人都说,没有四川,硬是不能打日本。”说着话,一串过来三个人。一个背着背篼,两个挑着担子。在残月光辉下,看到他们的颠动步子,彼起此落,口里喘吁吁地出着气,相当紧张。正反映着他们肩上的负担不轻。这分明是乡下人起早去赶场的。他们过去了。张玉峰道:“你听听这言语,很可以代表民间舆论。”李南泉道:“那就是说,我们把人家的米都吃贵了,若是不为国家民族出点力气,真对不住给我们落脚的四川朋友。人家这样起早挑了担子去赶场,也许这里就有百分之十的血汗要献给国家。”张玉峰似乎感到一种惭愧,默然地走了一截路,却又长叹了一声。
李南泉见他脸上老含着笑意,因道:“你必定有许多事情不解,又怕不便问,我就老实告诉你罢。这里为了集合着大批疏散来的下江人,所有迎合下江人口胃的消耗品,也就跟了来。下江店,下江小馆子,京戏班子,这里都有。这京戏班子里有几位坤角,是跑长江小码头的。放在大都市里,也许不见奇,放在这个地方出演,那就全是余叔岩、梅兰芳了。有位坤伶叫杨艳华的,很能识几个字,恭维她一点,就说是力争上游罢。我自己也不知道从何日何时起,她叫我老师,而且常到我家里去拜访师母。跑码头的女孩子,这实在是平常得很的举动。可是我太太对于这件事,不大放心。然而,她的心里又相当的矛盾。每当杨小姐来拜访她的时候,她抹不下来情面,对杨小姐还是很客气,甚至亲热得像姊妹一样。这让我和杨小姐接近是不妥,和杨小姐疏远也不妥。”张玉峰点了头笑道:“这个我有同感。每逢我夫人来了女友,我就感到莫大的困难。我是主人,不能不殷勤招待。是太太们,那还罢了。若是小姐们,你若殷勤招待,夫人就可以等客去了问你是何居心?”李南泉摇摇头道:“你和我谈的,不是一件事。偶然来一次女客,招待不招待有什么关系?我说的是平常来往。这位杨小姐,几乎每天要从我窗户外面经过一次,而且经过之时,必老远地叫声李先生或者老师。人家光明磊落的行动,丝毫无可非议。可是……”说着,他又摇了两摇头。把话停住。因为太太的好友下江太太迎面走来了。
李南泉道:“你叹什么气?你觉得他们批评得不对?”张玉峰道:“他们的批评,是太对了,我其实不应该走向银钱业这条路的。现在已经走上这条路子,那也没有办法,欠头寸,就得跑头寸,多了头寸,就得想办法加以运用,不然,银行门开不开来,面子丢不起,而这些同事的饭碗,也没有了着落。”李南泉颇不愿听他这些话,默然送了一截路,已经是走到村子口上,便笑道:“张兄,你走夜路,害怕不害怕,我可不再送了。”张玉峰正是怕他继续送下去,连说“劳步劳步”。李南泉悄然站在路口,看到这位朋友的影子,在月光里慢慢消失。他自觉得身体的自由,和意志的自由,那决不是任何人自己所能操纵的。自己的身体与意志,自己还没有把握去操纵。若以为自己有办法,可以操纵别人,这实在是可考虑的事。奚太太自吹能管束得先生不吸纸烟,这反抗就让她受不了。石太太也自许能管丈夫,当她半夜赶场去了,就在她的卧室里,黄昏的月光下,放出了情歌。天下事真是自负的人所不能料到的。他想着呆呆出了一会神,觉得是露下沾襟,身上凉津津的,于是才回转身来,慢慢向家里走。当他走到石正山家墙外的时候,他的好奇心,驱使他不得不停下步来,在那月光下的窗户旁听了听。但是一切声音寂然,更不用说是歌声了。倒是二三十丈之远,是下江太太之家,隔了一片空地,有灯光由窗户里射到人行路上。随着光,劈劈啪啪,那零碎的打牌声,也传到了路上。
张玉峰笑道:“这是三绝之一,还有两绝,不知是怎样的人?是男是女?”李南泉道:“当然都是女人。若是男人,我们不能给他上这样的徽号,我们要叫他……”说到这里,将声音低了一低,走近两步,对他笑道:“我们这里,女有三绝,男是四凶。”张玉峰道:“三绝我已经是领教了,大概都是这个样子,但不知四凶是怎么一种情形?”李南泉笑道:“四凶吗,你也看见过了。”张玉峰将手摸摸腮道:“我也见过了?这是冤枉。我到你贵处来,除了和你贤伉俪相见之外,并没有见什么人。你怎么说是,我见到了四凶?”李南泉指了鼻子尖笑道:“你问这话干什么?反正四凶里面没有我。”李太太道:“这都是不相干的事,值不得辩论。”于是走到李先生面前,轻轻说了几句。李南泉操着川语,连说“要得!”于是很快地到里面屋子,取了些钞票在手,出来,挽着张玉峰的手道:“张兄,你听我的话,和我一路下山去罢。你有什么事和我商量的话,到了山下,我可以详细而且从容地告诉你。”张玉峰点了头笑道:“我虽无师旷之聪,闻弦歌而知雅意。”李南泉哈哈大笑,拖了他的手就走。两人刚到走廊上,那位贤邻袁四维先生,又迎着走向前来,笑道:“闻弦歌而知雅意,猜什么哑谜,可得闻乎?”李南泉道:“那是我们谈到戏剧上的事情。”说着故意向他作个鬼脸,不住点头,挨身而过。那位袁先生,好像也知道这里面有什么文章似的,也嘻嘻地向李先生笑着。张玉峰看到,想起仿佛在这问题里,又含着什么妙处,心里疑问着倒是不肯放下。
她走路的姿势,仿佛都带些戏剧性。她本是将那圆面纨扇,在胸前缓缓招摇着的。及至看到李先生以后,将扇子举到身边,对人微微点了三下。李南泉怕她径直走过来,就迎着跑到她面前站定,因笑道:“真是对不起,我有位朋友要和你见见,所以我请你来。不想我们刚是落座,方家那个宝贝带着两个随从也来了。那末些个座位,他都不坐,要我们把座位让给他。虽然这是小事,但他有什么权力,可以教我们把座位让给他呢?偏偏我那位朋友,是银行界人物,不肯得罪他,教他让座,他就让座。这实在是欺人太甚,我坐不住了,走了出来。我们换一个小馆子罢。”杨艳华向他笑道:“李先生这个举动,非常的聪明。若是这凶神在那里,我去了是坐下不敢,走开不便。我一个人在吃东西,那是不怕他的,他也不会像费得功一样,白昼抢人。可是我和男人在那里吃东西,万一他借题发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那可让我为了难。你那位贵友,现时在什么地方?”说着,她回转头四处张望了一阵。李南泉虽没有了解她什么意思,也跟随了她这个动作,四处张望。便是这时,路旁一油盐店里走出一位太太来,那是李太太的竹城好友,白太太,她随了这边男女二人的四周相顾向两人笑着点点头,因道:“杨小姐这一身淡雅,潇洒得很。”杨艳华常在村子里来去,对她有点面熟,却不认识是谁,便笑着点了几点头,并没有答复一句话。李先生笑笑,也没说话。
李南泉听到这种地方,虽然觉得新奇,也不愿意向下听了。他转身向屋子里走,却待掩上屋门,这就听到袁四维开着他们的屋子后门响。心里想着,莫非他知道有人偷听?于是,也不掩房门了,就在门里边一张帆布椅子上睡下。好在屋子里的菜油灯焰,已经是熄下去了,他也看不到这边。这就看到袁四维举着一个纸灯笼,高过了头顶,在后门外四面张望着。随着,袁太太也就出来了,她道:“我听到有鸡叫,一定是黄鼠狼拖着的。”随着这话,袁家的少爷小姐,全体动员,都蜂拥到后门口来了。火把,纸油灯捻,菜油灯,灯笼,他们家后门口,那块斜坡上,几点大小的灯火,照着许多摇摇的身影。大的笑着,小的叫着,闹成了一片。李先生为了避免窃听他夫妻私语的嫌疑,兀自不敢露面。只是用两耳听着,随后听到他们家孩子叫道:“找着了,找着了,鸡在窗户眼里夹着,没有拖着走。”于是那群灯火,都拥到他们家后门口厨房的窗户下去。听到有人叫道:“只是把鸡头拖走了,鸡身子还在这里。”又有人道:“这一地的鸡毛和一地的鸡血。”又有人道:“我们明天有鸡吃了。”这才听到袁太太喝骂着道:“你们嘴馋怎么不变黄鼠狼呢?变了黄鼠狼,就可以天天有的吃了。”最后有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结束了这些话,她道:“你们不用吵,我已经听到了。爸爸明天要请客,商量了半夜,还没有把菜决定。现在有了鸡,又多一样菜了。不止多一样菜,煮一碗汤,红烧一碗,这就两样了。”袁太太笑骂着道:“小姐们,好厉害的嘴。”
这一下,可让张玉峰为了难。承认是让开他,没有这个道理。不承认让开他,那还得坐下,而且这个动作,又用意何在呢?于是笑道:“大爷,未免太言重了。我今天由城里到这里来,是叨扰朋友,朋友请我到哪里,我就到哪里。”方能凯点头道:“那我明白,是你的朋友要避开我。老实说我并不需要在这里吃喝什么。我是到乡下来,就尝试一点民间风味。没有关系,你的朋友不请你,我请你,你扰我一顿,怎么样?”张玉峰笑道:“多谢多谢,不敢当。”方能凯瞪了两只眼,白眼珠多于黑眼睛,脖子也微昂着向上,冷笑着道:“难道我姓方的,还够不上作你的朋友?”他说这句话时,脸色就十分难看了。张玉峰笑道:“言重,言重!”方能凯道:“你要证明你把我当方大先生,我请你吃饭,你就当接受。老实说,我请人吃饭,还没有哪个敢推诿的。”张玉峰听他这话,心里像被人钉了一键,这也就恨不得回敬他一耳光。可是他脸上还春风满面地笑着。两手抱了拳头,连连拱了几下,笑道:“那我就拜领,但最好是不要破费太多。”他们在这里拉扯着,李南泉走到前面客堂里,闪在柜台后面,远远向后面看着。见张玉峰被留下了,料着他也不敢不留下,自己落得省一顿请客的钱,也就悄悄走出来了,正走了不几步,却看到杨艳华穿了件淡绿色的绸长衫,摇着一把圆面纨扇,从容地走来,老远她就笑了。
李南泉心里想着,这很有趣味,他们袁府上,打算在那无人过问的干鱼头之外,又要把这黄鼠狼没拖走的鸡待我。这就禁不住笑了起来。门外有人问道:“李兄,还没有睡吗?你倒是能摸黑地坐着。”这是张玉峰的声音,李南泉站起来,把桌上的菜油灯挑亮了,见他已是把那套灰色中山服穿得齐整。便笑问道:“难道你让机械化部队把你吵醒了。我是知道的,那张竹床,绝对没有臭虫,铺盖也是干净的。除非蚊香不够防御,蚊子有些咬人。在乡下住家,什么都好。我觉得这大自然给我的安慰不少。唯一的困难,就是这蚊子无法对付。”张玉峰道:“不是不是,我是一条劳碌命,吃得饱,睡得着。我今日得早起会个人。”李南泉道:“现在是两点多钟,就算夏季天亮得早,也是四点多钟五点钟天亮。你这样半夜,到哪里去会人?”张玉峰道:“夏天的夜里,有什么早晚?这位朋友,天亮就要进城,我需要在他动身以前和他谈几句话,还是在那里等着罢。”李南泉听他这话,就知道他是去会方大少爷的。也不便多问。笑道:“现在夏季时间,起得特别早。也不但是你。我们邻居,有这时候邀角去打牌的,也有起来谈家常话的,你到我们这里来,可以说入乡随俗了。反正还早,我烧壶开水,泡碗好茶你喝。我保证我的好茶,里面没有米粒。”张玉峰想起袁四维待客的事,他也笑了。他也感到这时去会人太早,就依了主人的话,夜坐喝茶。遥远的,在半夜空中有尖锐的声音送了过来。
李南泉被他拉着,坐到靠里的桌子上来,索性将背朝外,对那方能凯也不望着。张玉峰倒是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站在桌子角边,将腿伸着跨了板凳,并不曾坐下。李南泉笑道:“张兄,我的计划,有点变更了。我打算请你到另一个地方去吃饭。”张玉峰先向外面那几张桌子看去。见自己原来的座位,是方大少爷两个随从占着,方少爷独自占了一张桌子。倒是跟来的那头狼狗,并没有什么惧怯之处,它径自走到这桌边,两条前腿,搭在椅子上,将狗头伸到桌子面上来,将鼻子尖在桌面上乱闻。方大少爷笑嘻嘻地叫着狗的外国名字,用手抚摸了它的头。张先生料着他要到了临河的座位,完全占着上风,这就不会再麻烦,也就对李南泉笑道:“何必又掉换什么地方呢?在哪家馆子吃,也少不得是你李先生花钱。何况你还另邀了客,我们走开了,人家岂不是来扑一个空?”李南泉手按着桌沿,已是站了起来,摇着头道:“那没有关系,在这个乡场上,我的面孔倒是一块熟招牌。那只要向前面柜台上打个招呼,来客就会找到我们的,走罢。”说着,他首先在前面走着。张玉峰本来也不愿和方大少爷坐在一处,也就起身向后跟着。偏是那位方大少爷看到了,他要多这番事,抢向前,一把将张玉峰的手拉住,部道:“姓张的,你向哪里走,难道因为我在这里坐着,你就要躲吗?那不行,那是给我莫大的侮辱。”张玉峰回转头来,见他脸上带三分笑,又带三分怒色,倒摸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连说“岂敢岂敢!”
这时,村子口外的鸡声,又在“喔喔喔”地,将响声传了过来。邻居家里,不少是有雄鸡的,受着这村外鸡声的逗引,也都陆续叫着。夜色在残月光辉下,始终是那样糊涂涂的,并不见得有什么特别动作,但每当这鸡叫过一声之后,夜空里就格外来得寂寞。尤其是他家门口斜对过一户邻居,乃是用高粱秫秸编捆的小屋子,一切砖瓦建设全没有。高不到一丈,远看只是一堆草。这时那天上的半弯月亮,像是天公看人的一双眼睛,正斜射着在这间小屋子上,那屋子有点羞涩,蹲在一片青菜地中间,像个老太太摔倒着。而他们家可有雄鸡。那雄鸡并不知道他们是那样穷苦可怜的,在草屋角上,扯开了嗓子,对于外来的鸡啼,高声相应,看那个小草棚,在这高声里,简直有点摇摇欲倒。这屋子里是母子二人,他们被这鸡叫醒了。可以听到那母亲道:“朗个这样好瞌睡,鸡都叫了好几遍了,起来起来。我把饮食都作好了。”有个男子含糊的声音问道:“吃啥子?”他母亲道:“吃啥子,高粱糊羹羹。米好贵,你想我煮饭给你吃。”接着是一阵动作声,这壮丁起来了,他继续道:“吃的是水一样,出的力气,是铁一样。鬼鸡,乱吼。让人瞌睡都睡不够。明天我打死你,一来吃了,二来多瞌睡一下。”接着这话是老太太的一阵哕唆,猪哼,开门声,整理箩担绳索声。和百十丈外那麻将牌是互相应和的。那天上的月亮,看了这草棚,当然也就看了在里面打牌的那西式房子。
张玉峰这位生来的客人,看到这些举措,很是感到诧异。因之他走得非常慢,落后一大截路。当奚太太和李南泉说着笑的时候,他索性站住了脚,就不走过来了。李太太看到他站在袁家屋角上,就笑道:“张先生,怎么老远地到我们这里来,并不坐一下就走了?快请进罢,我正烧好了开水,……”李南泉接嘴笑道:“泡我的好茶。来罢,我这里还有一把破睡椅,你可以在我这斗室里躺着谈谈。”张玉峰还是慢慢地走过来,见所有的男女,全始终带着笑容,不免对自己身上看看。但自己相信并没有什么令人可笑之处,也就坦然无事地向李家屋子走去。奚太太也对张玉峰周身看看,瞧着他像个粗人,倒没有什么可以观察和研究的,就站在走廊上不曾进来。但她低头看到自己这身鲜艳的衣服,站在走廊上不动,那也就太埋没了自己。因之,站着出了一会神,牵牵自己的衣服,就向对面山麓的人行道上走去。张先生原先老远地看到这位红衣女郎,他就开始注意了。乃至逼近看她,胭脂粉里面浅浅的都有些皱纹,他就有些骇然,这样大年纪的人,为什么还打扮成一位少女的模样?而且看她那情形,和李氏夫妇还真熟,不知他们相视而笑,有什么用意。自己忍住了那分笑意,端正了面孔,向他们家里走着。这时,他坐下,隔了窗户,向走去的红衣女人只是望着。李南泉笑道:“你看什么?让人见识见识,这是我们这里三绝之一!你今天看到了她,也就不虚此行了。”
夜深闻远语的情况下,只能听那低声慢语,若是尖锐的声音,那是加倍的刺激人的。因之张李二人,对着桌上一盏孤灯,各人托着粗茶杯子,偏头细听,都有些愕然。那尖锐的声音,也就听出来了,有人道:“你不要管我的事。天亮的时候,叫小青到菜市上去接我。女孩子家,还是不要她半夜里出来,我有几个人在一处走,怕什么的?”李南泉笑道:“没有什么,这是那位石正山的太太,赶什么利市去了。”张玉峰笑道:“你说这俏皮话,石先生听到了,可不依你。”李南泉道:“我绝不是开玩笑。这位石太太,是赶上了时代的妇女。她手上有一张钞票,都变成物资,由人吃人用的,到鸡吃猪吃的,她随时都要。她并不要向男子那样,跑码头,跑比期,她就是住在这村子里,跑附近两三个乡场,她每月所得的利润,超过她丈夫薪水的两倍。例如我们现在吃的菜油,已是四五元一斤,而她家所用的菜油,还不曾超出一元钱。这一点,令人实在佩服。”张玉峰道:“这也算是妇女运动里的一课吗?”李南泉道:“那无可非议。不过她也有得不偿失之处。就是倚恃着自己会挣钱,压迫丈夫过甚。而压迫丈夫过甚,又有大意的地方,毛病就出来了。这样鸡鸣而起,孳孳为利,那是个漏洞。”李南泉说得很高兴,只管往下说。忘记了对这位来宾,也是鸡鸣而起,孳孳为利的,及至说完了,总觉得不妥。便停止了话,向窗外侧耳听着。正好是村鸡凑趣,就在夜空里拉长了“喔喔”声浪,送进窗户里。随着鸡声,隔溪那丛竹子,抖擞叶子,有些瑟瑟之声相和。
李南泉看了他这种作风,心里十分不满意。他对于张玉峰所称呼的“大爷”,也相当面熟。经过这一番考察,也就明了了。这是方完长的大少爷,方能凯。他和方二小姐一样,骄傲,狂妄奢侈又悭吝,聪明又愚蠢。照说,奢侈的人不会悭吝。聪明就不愚蠢。但奢侈是自己的享受,悭吝是对待他人。聪明是在他们的财富上,虽然小小年纪,也能够钱上滚钱。愚蠢是他凭了有钱有势,和他父亲种下许多仇恨。但整个地说,还是无知。他在顷刻之间,脸上变了好几回颜色。在张玉峰把茶杯、茶壶都移到靠里那张桌子上去的时候,李南泉还坐在那座头上未曾走开。方能凯兀自两手叉着腰呢,这就横了眼睛,向李南泉注视着。他向来的动作是一样的,只要他脸上表示一点喜怒,他跟随着的人,立刻就会代做出来。这就是颐指气使的那个典。他们主仆,作得能够合拍。可这回有点异常,当方大少爷那样出神的当儿,他身后两个健壮随从,并没有什么动作。他回头来,对他们看看,见他们在眼风和脸色上,有些闪动,那意思好像表示着,不能把李南泉哄走。张玉峰站在旁边,看到这个僵局,这就立刻向前握着李南泉的手道:“我们不还有客来吗?到这里来坐,比较好一点。”这句话是把李南泉提醒了。像杨艳华这种小姐,摆在方大少爷面前,那是将一只小羔羊,放到老虎口边,那是十分危险的事。岂但要移开桌子,连这饭馆里吃饭,都很是不妥,于是就站起身走了。
张玉峰笑道:“还是乡间住得有意思。我们整年住在城里的人,简直听不到鸡叫。重庆是上海化了,很难有什么人家,有空地养养鸡鸭。”李南泉道:“有钟表,要昕鸡声干什么?”张玉峰笑道:“但是大自然的趣味没有了,世界进到了机械化,诗情画意就一概消失。到了战后,无须为生活而奔走了,我一定回到农村去。”正说着呢,夜空里又送来了一片凄惨而又尖锐的哀号声,乃是猪叫。呜呀呀的,十分刺耳。李南泉笑道:“这也是大自然的声音了,你觉得怎么样?”张玉峰伸了个懒腰,站起来笑道:“你休息着罢,趁着太阳还没有出山,你还可以好好睡上一觉。我走了。屠户已在宰猪,分明是去天亮不远。”说着,人向门外走。李南泉道:“接二连三的,都是鸡鸣而起的人,我也不能再睡了。我送你几步。”他走出屋子来,随手将门带上。抬头看看天空,夏季的薄雾,罩不了光明的星点。七八点疏星,在头顶上亮着。尤其是半夜而起的那钩残月,像银镰刀似的横挂在对面的山峰上,由薄雾里穿出来,带着金黄的颜色,因之面前的物,已不是那样黑暗,石板铺的人行小道,像一条灰线在地面上画着。山和草木人家,都有个黑色的轮廓,在清淡的夜光里摆布着。半空里并没有风,但人在空气里穿过去,自然有那凉飕飕的意味,拂到人身上和脸上。杀猪声已是停止了,这空气感到平和与安定。倒是鸡声来得紧急,由远而近,彼起此落,互相呼应。两个人的脚,踏在石板路上,每一下清楚入耳。
张玉峰对于这个约会,颇是感到兴趣,就含了笑静等着。他们挑的这个座头,是馆子里的后进。外面一道栏杆,顺着山河的河岸排列。河岸上,也零落地种了些花木。山谷里的风,顺着河面向这里吹来,倒也让人感到周身凉爽。茶房送上茶来,他斟满了一杯茶,将手端着,先侧了身子,望着对面街市上的一排青山,颇也觉得胸襟开朗,正自有点出神呢。忽然,听到身后有人用很粗暴的声音问道:“怎么靠外面的桌子,还要卖座?”回头看时,一个少年,穿着花条子绸衬衫,下套白哔叽短裤衩。头上的分发,梳得油光淋淋的。长圆的脸子,虽然在皮肤上还透着很年轻,可是在神气上和眼光上,又是带着几分杀气的。他后面跟着两个中年人,也都是短衫裤衩的西装,可是腰带上各挂了一只手枪皮套。在后的那人,手上还牵了一条狼狗。张玉峰干银行的人,对于金融界的大小权威,没有不认识的。这就立刻站起来,深深点着头笑道:“大爷今天下乡来休息休息?请这边坐,我们让开。”那少年两手叉了腰向他脸上很注意地看着,问道:“你是谁?我不认得你。”张玉峰立刻在身上掏出一张名片,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了过去,那少年接过名片向上面略看了一看,然后将名片向身旁的桌面上一丢。淡笑着道:“张经理,你不跑头寸,有工夫到乡下来?”张玉峰道:“有点事情来接洽。大爷就这边坐,我们让开。”说着,他就自行将桌子上的茶壶、茶杯,向堂里的桌子上搬了去。
张玉峰笑道:“你家里还没有关大门,你就不必再送了。”李南泉道:“不要紧,我们左右邻居,都起来了。虽然住在乡下,大家的生活,还是那样紧张。”张玉峰道:‘‘不见得,你听,还有人唱歌呢。”于是二人停住了脚,静听下去。这时,山谷的人行道上,没有一点人影活动,只是偶然来阵晨风,拂动了山麓上的长草,其声瑟瑟,而且也是很细微的。所以张先生说的歌声,却也是听得见。细察那声音的所在,是路旁人家一个窗户里。路在山坡上,屋在山坡下,所以他们对于这歌声,却是俯听。这个窗户,就是石正山先生之家。他们家并没有灯火,整幢房子,在半钩残月昏黄的光线里,向下蹲着。这半钩残月和月亮边的几点疏星,可能由这山峰上射到那窗子里面去。这就听到那歌声,轻轻儿地由窗户里透出来。两人静静昕着,那歌词也听出来了。乃是饫涯歌女》的一段:“人生谁不惜青春,小妹妹似线郎似针,郎呀,咱们穿起来久不离分。”那歌声是越唱越细微,最后是一阵嘻嘻的笑声,把歌子结束了。张玉峰有事,没再听下去,继续向前走。看看离那屋子远了,他赞叹着道:“哎呀!此时此地,这种艳福,令人难于消受。你说,这个屋里的主人翁,他的生活还会紧张吗?”李南泉笑道:“我这位芳邻,生活虽不紧张,却也不见得轻松。上半夜我们走到这里,那位打着灯笼追上来说话的先生,就是这屋子里听夜半歌声的主人。”张玉峰道:“就是他?他不是说他向太太反抗吗?太太半夜里还唱这艳歌给他听呢!”李先生故意道:“怎么见得,一定是他太太唱歌给他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