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自朝至暮
他想过了,再也不加考虑,提起脚步就再上平原处。这石坑不远,是三间草屋,构造特殊一点。猪圈毛坑,在屋子后面,第一是不臭。这屋子坐北朝南,门口一片三合土面的打麦场,倒是光滑滑的。打麦场外,稀落地有几株杂树,其中有株黄桷树,粗笨的树身有小桌面那样大,歪歪曲曲,四面伸张着横枝,小掌心大的叶子,盖了大半边阴地。黄桷树是川东的特产,树枝像人犯了癞麻风的手臂,颇不雅观。但它极肯长,而且是大半横长,树叶子卵形,厚而且大,一年有十个月碧绿。尤其是夏天,遮着阴凉很大。川东三岔路口,十字路口,照例有这么一两株大黄桷树,作个天然凉亭。这草屋前面有这些树,不问它是否歇足之地,反正有这种招人的象征存在。看到黄桷树的老根,在地面拱起一大段,像是一条横搁在地下的凳子,这倒还可以坐坐。于是放下手杖,把手上捏着的这两本书,也放在树根上。今天出来得仓皇,并不曾将那共同抗战的破表带出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抬头看看天上的日影,太阳已到树顶正中不远,应该是十点多钟了。根据过去的经验,警报不过是闹两三小时,这应该是解除的时候了。脱下身上这件长衫,抖了两抖灰,复又坐下,看看这三间草屋,是半敞着门的,空洞洞的,里面并没有人。口里已经感到焦渴,伸头向屋子里看看,那里并没有人。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道:“今天躲警报,躲得真不顺适。”
他这样想着抬头一看,两架战斗机,由斜刺里飞来,直扑到头顶上。先听到那响声的刺耳,有点奇怪,不是平常自己战斗机的声音。走到这里,正是山谷的暴露处,并没有一棵树可以掩蔽,只好将身子一闪,闪在山麓一处比较陡峭的崖壁下。飞机飞来比人动作还快。它又不大高,抬头一看,看得清楚,翅膀上乃是红膏药两块图记。他立刻将身子一蹲,完全闪躲起来。偏是这两架敌机,转了方向,顺着这条山谷,由南向北直飞重庆。看那意思,简直要在这山谷里面寻找目标。只有把身子更向下蹲,更贴着山壁。在这山谷路上同走的人,正有七八位,他们同样地错误,以为这战斗机是自己的,原来是坦率地走路,及至看到了飞机上的日本国徽,大家猛可地分奔着掩蔽地点。有人找不着地点,索性顺了山谷狂跑。蹲在地上的人就喝到:“蹲下蹲下,不要跑。”有的索性喊着:“你当汉奸吗?”就在这时,前面两架敌机过去了,后面“呼呼呼”,战斗机的狂奔声随之而来,又是两架战斗机,顺了山谷寻找。咯!咯!咯!就在头顶上,放了阵机关枪。李南泉想着,果然是这几个跑的人惹下了祸事。心里随着一阵乱跳。好在这四架敌机,在上空都没有两三分钟。抬头看到它们像小燕子似的,钻到北方山头后面去了,耳朵里也没有其他的机声,赶快起身就走,看看手上捏的那本线装书,书面和底页,全印着五个手指头的汗印。
这句话惊动了那屋子里的人,有人出来对他望了一望。这人穿着粗蓝布中山服,赤脚草鞋,头上剪着平头。虽然周身没有一点富贵气,可也没有点伧俗气。照这身制服,应该是个佚役之流,然而他的皮肤,还是白皙的,更不会是个乡下人,乡下人不穿中山服。李南泉只管打量他,他点着头笑道:“李先生,你怎么一个人单独在这里坐着?哦!还带得有书,你真不肯浪费光阴。”李南泉一听,这就想着,单独、浪费,这些个名词,并不是一个普通老百姓会说的。站起来点头操川语道:“你老哥倒认得我,贵姓……”他笑道:“不客气,我不是四川人,我叫公孙白。也是下江人。”李南泉道:“复姓公孙,贵姓还是很不容易遇到。”他含着笑走过来,对放在树根上的书看着,因道:“李先生不就是住在山沟西边那带洋式的草屋子里吗?”他道:“就是那幢国难房子。”公孙白道:“现阶段知识分子,谈不到提高生活水准。只有发国难财和榨取劳动的人有办法。”李南泉等他走近了,已看到他身上有几分书卷气。年纪不到三十岁,目光闪闪,长长的脸,紧绷皮肤,神气上是十分的自信与自负,便道:“你先生也住在这地方吗?倒少见。”公孙白道:“我偶然到这里来看看两个朋友,两三个月来一回。今天遇到了警报,别了朋友顺这条路游览游览。”李南泉道:“刚才飞机来了,没有到防空洞里去躲躲?”他淡笑道:“我先去过一次。和李先生一样,终于是离开了他们。这批飞机来了,我没有躲。”
李南泉笑道:“咏或有之,觞则未必。”陆教授笑道:“何相见之不广也?你不妨先到洞子里去参观一番。”他倒也以先睹为快,立刻牵起长衣襟,由裂缝较宽的所在钻了进去。伸直腰来,四周一看,情不自禁地说了声:“很好。”原来这石头缝在地下是半环形,除了裂口的所在,整个的是石头壳子包着的。这石头壳,只是留着万万年的水成岩水冲浪纹,再没有一丝漏隙。以在旷野地点而论,这实在是个无可比拟的好防空壕了。这个防空壕里,并不寂寞,约莫有二十多人。有两男两女,团坐口子露光处打扑克。有几个小孩靠了石壁斜躺着,低着声音唱歌。也有人把席子铺在洞底,捧了小说看。最妙的是村子里的伍先生,把家里帆布支架睡椅搬了来,放在石洞的末端,躺在椅子上,闭眼养神。因为洞子里相当阴凉,他还带了一条线毯子来,搭在肚子上。打扑克集团里,有位张太太,点个头笑道:“李先生,欢迎,加入吧?”说着将手上拿的扑克牌举了一举,又笑问道:“太太没来?”他随便在洞底坐着,因道:“我太太怕走路,躲到山子口上的洞子去了。孩子多,实在也难得走。”张先生正用长麻线拴着一只大蚂蚱,逗引着一位两岁的公子在玩。他就接嘴笑道:“你家里的大脚老妈,太不负责任。”李南泉道:“我家里的那个女工,倒还不坏,虽然是多要几个工钱,和我们太太倒是很能合作的。”张太太将手上的一把扑克,丢在地上,拍了她先生一下肩膀,笑道:“孩子给我,你来休息。”
眼见机群全过去了,自己便慢慢儿伸起腰来。见那机群是刚刚经过这里的山峰,就开始爬高。爬过几里外那排山峰,约莫已到了重庆上空。它们就一字排开,三十六架飞机,排了条横线,拦过天空。刚是高山把飞机的影子挡住,就听到“哄咚哄咚”几阵高射炮声。随后是连串的哄咚响声,比以先的还厉害,那是敌机在投弹了。他料着自己所站的这一带,眼前是太平过去,才定睛向四周看着。原来自己摔进的这条干沟,是对面山上洪水暴发冲刷出来的。沟的两岸,不成规则,有高有低,但大致都有两尺以上高。沟里是碎石子带着一些野草。而且沟并不是一条直线,随着地势,弯弯曲曲下来。记得战事初起,在南京所见到的防空壕,比这就差远了。在平原上找到这样一条干沟,以后在半路上遇到了敌机,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下子了。这地方就是自己单独地躲避敌机,爱怎样行动就怎样行动,一点不受干涉。听听敌机声已远去,正待爬起来,却听到有两个人的细语声,在沟的上半段,有人道:“敌机走远了,爬上来罢,没有关系了。”
李南泉这才算明白了,因笑道:“果然的,我这个大脚老妈,将张先生比起来,实在没有尽职。不过我在担负家庭这份责任上,却是全部担当,可不像你们太太和你共同……”这句话不曾说完,在洞外散步的这些人,纷纷钻进洞子,而且态度是非常的仓皇。在洞子里的人,立刻坐着向里移,打扑克的不打了,唱歌的不唱了,看书的不看了,全部人寂寞而又紧张。陆教授是胆大的人,他最后进来,悄悄道:“来了,来了。响声沉着得很,数目又是不少。”他这样说着,并未坐进来,随身就坐在洞口边。而且还弯了腰,偏着头由裂缝口向外张望着,这就有好几个人轻声喊着,“进来,进来,别向外瞧。”也就在这时,那轰炸机群的声响,轰隆轰隆,好像就在头顶上。看大家的脸色时,都呆了。这天然洞里最活泼的一个,是打扑克的金太太。她约莫二十多岁,穿件发亮的黑拷绸长衫,露着手臂更白。脸上又长得很漂亮,和熟人有说有笑,这时也不是那一朵欢喜花了。她微盘了腿坐在一只小草垫上,垂了眼皮,低着头剥指甲。相反的,为大家所厌恶的一位南京来的妇人,是女工出身,而会做小生意;头上的长头发用黑骨梳子倒撇住,成了个朝天刷子,一脸横肉。她穿件大袖子短蓝布褂,抬起手来乱扇芭蕉叶。腋下那种极浓浊的狐臊味,一阵阵向人鼻子里倒灌着。大家也只有忍受,并没有谁说句话。但李南泉和她却坐得最近,生平又最怕的是狐臊臭,只有偏过脸去,将头向着里。不料里面是一位母亲带着三个孩子,更给了难题。
他是刚刚站定,那三十六架轰炸机,已在头上过去了一半。机群尾上的大部分,还正临头上。他下意识地贴紧了土岩,向下蹲着。可是这双眼睛,还不能不翻着向上看。
这三个孩子,都小得很,顶大的四五岁,其次的两三岁,最小的不到一岁。小孩子知道什么空袭不空袭,照样闹。尤其是那最大的,大家紧张着不许动,他觉得奇怪,只管在地上爬来爬去。大的有行动,其次的也就跟着动。两个闹着,不知谁碰了谁,立刻哭了起来。在飞机临头的当儿,谁要多咳嗽了两声,在座的人也不愿意,怎样能容得小孩子哭?一致怒目相视,接二连三地吆喝着。这个作母亲的,一面将孩子分开,一面用好言劝说,这两个孩子哭声未停,抱在怀里的最小一个,又吓哭了。这倒好办,作母亲的人,衣襟根本没扣钮扣,立刻拖出乳来,将孩子搂紧,把****向他嘴里一塞。可是她只有两只手,不能再照顾两个大的小孩。在洞里躲警报的人,正喝道:“把他丢出去。”李南泉看她母子四人,成了众矢之的,实在不忍,就代搂住其次的孩子,轻轻地道:“别哭,等一会儿,我带你出去买桃子吃。”同时向那个大孩子道:“你不怕飞机吗?飞机听到小孩子哭会飞下来咬人的。”这样,算是把这两个小孩哄住了。可是在怀里吃乳的那个小孩子,忽然屙起尿来。他正是分开着两条腿,小鸡子像自来水管子放开了龙头,尿是一条线似的放射出来。全射在自己的大衣襟上。他母亲“呵哟”了一声,将孩子偏开。尿撒在地上,趁了石壳子的洞底流,涓滴归公,把李南泉的裤脚沾湿了大半截。等他觉得皮肤发黏,低下头看时,小孩子已经不撒了。
沟里有些地方是湿的,乱草盖着,成批的蚊子藏在里面。手杖敲着乱草,蚊子就哄哄地向四处乱飞。有些地方,由沟沿上垂下来些野藤,不住在脸上、衣服上挂着。他不由得叹了口气道:“人生,什么样子没有走过的路,我都走过了。”这句独白,竟是惹起了反应,有人在沟上面用川语问道:“哪一个?”便答道:“无非是躲警报的人。”那人道:“这里安逸得很,不用逃了。”又有个妇人道:“是李先生喀,不生关系。”李南泉心想,这两句话连在一处,作何解释?找着一个沟的缺口,于是爬了上来。原来在这沟里摸索着,已摸到那瓦屋的后面,有深深的一丛凤尾竹林子。在说话的男女一对,男的是村口上刘局长公馆里的刘厨子,女的是村子里王家的女佣人陈嫂。陈嫂是个小胖个儿,满脸的疙瘩麻子。她就在自己家里帮工过几天,太太因她长相之过于不入眼,不曾雇她。她这是靠了一块石头,坐在竹阴下草地上。手里倒拿了一柄白纸折扇,爱招不招的。身边放着两个旅行袋,刘厨子抄着腰,站在沟沿上。他已不是平常作工的样子,下穿蓝布短裤衩,上穿夏威夷的白夏布衬衫。竹子梢上挂了件蓝布褂子,那是躲空袭的衣服,这和那陈嫂有点赛美的意味,她也穿着蓝底子红花点的夏布长衫呢。陈嫂看到人来了,将白纸扇张了,放在胸前,将厚嘴唇咬了扇子的边沿,脸上倒有三分笑意,七分红晕。
这时,在这平原上,看不到一个人,除了草木,面前空荡荡的。躲空袭就是心理作用。眼前无人,第一是感到清静,清静就可以减少恐怖。因之他虽听到了飞机群的声音,还是自由自在地走。约莫又走了十来步路,机声似已临到了头上,各处张望并不看到飞机。仿佛机声是由后来,掉转头一看,不得不感觉着老大的惊慌。又是个一字长蛇阵的机群,约莫二三十架,由北向南,已飞到头上。这里是一片平原,向哪里也找不出掩蔽的所在。要跑,已万万来不及。只好把身子向下跳着一蹲,蹲到高不及二尺的田坎下去。那飞机来得更快,整个长蛇阵,已横排在平原上的天空。它们恰不是径直飞着,就在这当顶,来个九十度转弯,机头由南向变着向东。他心里哎呀一声,想着,难道他们还要转这一带地区的念头吗?人蹲在田坎下,眼光可是由高粱秫秸的头上,向天空里看了去。直到敌机群飞远了,慢慢儿地站起,自言自语道:今天是有点奇怪,全是大批着来的,也许真有七批。现在还是刚过去两批哩。他神经指挥着他独白,又指挥着他独白表演,连连地摇了几摇头,他再也不肯犹豫,更不择路,就直穿了庄稼地,向东面的山麓上走去。躲空袭者的心理,一切是变态,什么响声也不愿有。他为着避免狗的喊叫,不经过那瓦屋的前门,却绕着屋子外一条山沟,向山麓上走。为了怕再遇到蛇,将手里的手杖,一路敲着沟里两旁的蓬松深草。
李南泉老早就挑选了这样一个好地方躲警报。没想到这幽僻的地方,还有比自己先到的,自己知趣一点,还是闪开为妙。于是手扶了竹子,站着出了一会神。那刘厨子笑道:“李先生,要不要吃点饼干?”说着,解开了旅行袋拿出三个纸包来,有饼干、糖果、鸡蛋糕之类,同时,在袋里面滚出了好几枚水果。他想,他们好阔,不是躲警报,是到竹林子里进野餐来了。便向刘厨子摇摇头道:“不必客气,躲警报的生活,越简单越好。”交待完了这句话,走出竹林子,向四周看看,打算寻觅第二个避难所。就在这时,轰炸机群的响声,遥遥地又是远处发出,刘厨子骂道:“龟儿子,又来了。今天这个样子,上半天硬是幺不倒台。”陈嫂道:“吃不到晌午喀。”刘厨子是蹲在地上解旅行袋的,离着陈嫂坐着的草地,约莫有四五尺远,他拿起个大桃子,向她怀里一扔,正打在她的乳峰上,口里笑道:“来一个。”陈嫂红起大麻脸,哎哟了一声,骂道:“龟儿子,你整得老子好痛。”李南泉一看,这太不像话,头也不回,自己就扬长而去。竹林外面,是一片山坡,山坡上辟了庄稼地,稀稀落落地长着些玉蜀黍和高粱,他为了隐蔽着身体走,就在高粱秆子下钻着。那长叶子上有很多的粉屑,沾满身。有两片叶子,接连地在手臂上划着,留下两条痕。但他也顾不得许多了,继续向前钻。
刘老板笑道:“吃口茶嘛!躲到山沟沟里去,没有人家咯。”李南泉对于他们这番招待,还是受之有愧,连连点头道:“再见罢。”他口里说着,人可已向村里面走。这村子里,七上八下,夹峙着一条人行路,各家的人,也是照样做事。唯一和平常不同的,就是大家放低了声音说话。又经过两次狗的围剿,也就走出了村子。这个村子,藏在大谷中的一个小谷里。谷口的小山,把人行路捏在一个葫芦把里,纵然敌机在这里投弹,只要不落在小葫芦把里,四周都被小山挡住,并无关系。这样子,心里好像坦然些,走起来也就是慢慢的。出了这谷口,平平地下着坡子,豁然开朗,是个更大的平谷,周围约莫是五里路。这平原里,只有靠东面的山脚有一幢瓦屋,此外全是庄稼地。这里恰是瘦瘠之区,并无水田,只稀落地种了些高粱和玉蜀黍。田园中间,也只有几棵人样高的小橘子树,眼前一片大太阳,照在庄稼地上,只觉得热气熏人。他手提了手杖,站着出了会儿神。今天走的是条新路,一时还不知道向哪里去躲警报好。向东看去,人家后面山麓上,有一丛很密的竹林。那竹林接连过去,就是山头的密杂小树。在这地方,还是可以算个理想中的掩蔽地带,便决定到那竹林子下去休息。顺着庄稼地里的窄埂走着,约莫有大半里路,却哄哄地又听见了轰炸机破空的响声。
他把这片庄稼地也钻完了,面前是一列矮山。山上树木不多,山脚下长有不少大小石头,像摆八阵图似的,随处围绕着,成了些石坑。他由家里跑出来以后,始终是跑动的,没有喘一口气。且走向这石头窝里找一安身地点。寻觅的时候,用手摸摸石头,全是烫手的。于是顺了这小小的八阵图向前走。在石阵前面,有株桐子树,长得团圆无缺,像把绿伞。这绿伞高不到一丈,绿荫下,正好覆盖着两方大石头,夹成了一个石槽。这实在是个理想的野游、避空袭所在。听听天空上的机群声,始终在几十里路外哄哄不断。也应当找个好掩蔽地方,免得飞机群到了头上,自己又是手慌脚乱。于是不加考虑,就绕过前面这块大石,想由缺口处踏进去。还不曾走近,就看到有对男女,面对面的,各靠了一方大石,坐在地上。这两个人都认得,男子是公园里的花儿匠,女的也是疏散区里人家的老妈子。他们看到人来,虽是抬着眼皮将人注视了一下,可是他们全毫不在乎地将脸掉了过去。那花儿匠道:“现在不知道有几点钟了。一拉空袭,啥子事都不好做。”那女仆道:“怕只有十来点钟。”李南泉听他们,是突引起的话锋,分明不是继续前言。这一石坑,虽然足以容纳三四个人,但自己决不能和他们为伍,只好缩着脚转了开去。去之不远,听到石坑里面有隐隐的笑声发出。他心里想着,难道我还有可笑之处吗?
回头看那绅粮和两个青年,也吓得慌了。顺着人行大路,拼命地向前跑。抬头看天上敌机是作个梯形队伍,三架,六架,九架,十八架,共是三十六架,飞着约莫五六千公尺,从从容容地,由东南向西北飞,正经过头顶这群山峰。在这群飞机后面,还有九架战斗机,两翼包抄,兜了大圈子,一架跟着一架,赶到了轰炸机群的前面。四十五架飞机的马达声,震破了天空。突然有两三个树上的小鸟,惊惶地飞出了树梢。李南泉看这形势凶猛,不知道敌人伸出毒手,要炸毁掉重庆哪一片土。而梯形机头,又正对了自己而来,急忙中并没有个掩蔽所在,跑又是万万来不及了。所行之处,是山坡的坡处,人行路下,有三四尺的小陡崖,便将身子一跳,跳在崖脚。在崖脚下有个小土坑,一丛草围着一圈湿地,虽跳在草上,脚下还是微微地滑着,向旁边倒着,幸是靠了土崖,不曾摔倒。正待将身子蹲下去,草里哧溜一声,钻出一条三四尺长的乌蛇,箭似的向庄稼地里射去。这玩意比飞机还怕人,他怕草里还藏有第二条,再也不敢蹲下,复又抓着崖上的短草,爬上坡去,而已是两三分钟的耽误,飞机飞得斜斜的,临到头上,于是蹲着身子一跳,定睛看时,落在一条深可见丈的大干沟里。沟里也有草,这地方掩蔽得很好,就不管他有蛇没蛇了。
那位作母亲的太太看到之后,十二分的不过意,连说着对不起。李南泉看着人家满脸都是难为情的样子,真不好再说什么,反是答复了她两句话。在这一阵纷乱中,当顶的飞机声音,已经慢慢消失,首先是那位陆教授,他不耐烦在苦闷中摸索,已由洞口钻了出去。李南泉忍不住问道:“怎么样?飞机已经走远了吗?”他答道:“出来罢!一点响声都没有了。”李南泉再也不加考虑,立刻钻了出去。抬头一看,四面天空,全是蔚蓝色的天幕,偶然飘着几片浮云。此外是什么都不看见。再看地面上,高粱叶子,被太阳晒得发亮。山上草木,静亭亭地站着。尤其是脚下的草间,几只小虫儿,吱吱叫着,大自然一切如平时,看不出什么战时的景象。他自言自语地道:“大好的宇宙,让它去自然地生长吧!何必为了少数人的利益,用多数人的血去涂染它?”陆教授笑道:“老兄这个意识,大不正确,有点儿非战啦。”他道:“这话当分两层来说,站在中国人的立场,谈不到非战。因为是人家打我,我们自卫,不能说是好战。若站在人类的立场上,不但战争是残酷的,就是战争这个念头都是残酷的,好战的英雄们,此念一起,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受害。你只看刚才洞里那位带着三个孩子的太太,就够受大家的气。”陆教授向他身上的尿渍看了一遍,笑道:“那么,你受了点委屈,毫不在乎了。这三个孩子就委托你带两个罢。我们实在被他闹得可以。”
那青年道:“报上常常提到现在世界上是两个壁垒,一个是中美英苏,一个是德意日。李先生,你看哪边会得到最后胜利?”他答道:“当然是我们这一边。人力、物力全比轴心国强大得多。”绅粮插嘴道:“啥子叫轴心国?”青年答道:“就是德意日嘛。”绅粮忽然反问道:“轴心国拉壮丁不拉,派款不派款?”李南泉道:“老先生问这话什么意思?”他道:“又拉壮丁又派款,根本失了民心,哪个同你打国战?”李南泉笑道:“不要人,不要钱,怎么打仗?不过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不见得人家要人要钱,也像我们这样的要法。”老绅粮昂头叹了口气道:“人为啥子活得不耐烦,要打仗?就说不打仗,躲在山旮旯里,也是脱不倒手,今天乡公所要钱,明天县政府要人,后天又是啥子啥子要粮。这样都不管他。一拉空袭搞得路都走不好。刚才这龟儿子敌机,在脑壳上放机关枪。要是一粒子弹落到身上,怕不作个路倒’。”李南泉不愿和他继续说下去,便道:“老先生,你们顺了大路快走罢。这一串人在大路上走着,目标显然。我要走小路疏散了。”说着话时,正是又来了一阵轰炸机声音。山谷到了这里,右边展开了一方平谷,有一条小路穿过平谷进入山口。人就向小路走过去。当这平谷还没有走完,机群声已响到了头上。
李南泉抬头看了一看天色,笑道:“我也就适可而止,不再找这个美差了。再干下去,小孩子还得拉我一身屎。现在没有事了,我要走了。”说着就要走上那石坑的土圈子。在他说话的时间,在洞子里躲着的男子,已完全走了出来,王、赵两位委员,也站在一处。王委员身躯魁伟,穿着一身灰色的川绸褂裤,虽然是跑警报的保护色衣服,还不失却富贵的身份。手上拿了根椅子腿那般粗的手杖,昂着头将手杖在石坑的地面,重重地顿了一下,因道:“天天闹警报,真是讨厌。照说,中国战事,是不至于如此没有进步的,最大原因,就是由于不能合作。”李南泉便道:“就是后方的政治,也配合不上军事,两三个人包唱一台戏,连跑龙套也怕找了外人……”王委员听到这里,掉过头去,看人家屋后的两棵树。赵委员向洞子里的人道:“飞机去远了,你们可以出来休息休息,透透空气了。”李南泉一想,自己有点不知趣,怎么在这种人面前谈政治。话说错了,这地方更不好驻足了。
那蹲在地面上的几个行人,也都陆续站了起来。其中有个川人道:“越来越不对头,紧急刚才放过去,敌机就来到了脑壳上。重庆都叫鬼子搞得稀巴烂,还打啥子国战哕?”这人约莫五十上下年纪,身穿阴丹大褂,赤脚穿草鞋,手里倒是提了一双黑色皮鞋,肩上扛了把湖南花纸伞。在他的举止上,可以看出,他是一位绅粮一。他后面跟着两个青年,都穿了学生制服,似乎是他的子侄之辈。这就有个答道:“朗个不能打?老师对我们讲多了。他说,空军对农业国家,没得啥子用,一个炸弹,炸水田里一个坑坑,我们没得损失。重庆不是工业区,打国战也不靠重庆啥子工业品。重庆炸成了平地,前线也不受影响。”那绅粮道:“那是空话。重庆现在是战时首都嘛!随便朗个说,也要搞几架驱逐机来防空。只靠拉壮丁,打不退鬼子咯。壮丁他会上天?老实说,不是为了拉壮丁,我也不叫你两个人都进学校。你晓得现在进学校,一个学期要花好多钱?”李南泉听了这篇话,跟在后面,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那大的青年,回过头来,问道:“李先生哪里去?”他道:“躲警报。你老兄怎么认得我的?”青年道:“李先生到我们学校里去演讲过,我朗个不认得?刚才你叹口气,觉得我们的话太悲观了吧?”李南泉道:“我们的领空,的确是控制不住。但这日子不会很久,有办法改正过来的。”
老刘的老婆,敞着胸襟上的一路纽扣,夹个方木凳子,放在草屋檐下,因道:“李先生,歇下稍,我这里没得啥子关系,屋后边到处是山沟沟,飞机来了,你到沟沟里趴_下就是。这沟沟不是黄泥巴,四边都是石头壳壳。”她说着,还拍了几下木板凳。李南泉看她一副黄面孔,散着半头乱发,而且还瞎了一只眼睛,觉得很够凄惨,便站着点了两点头道:“不必客气了。我们躲警报的人,找个地方避避就是。”刘老板已歇下担子了,站在路上笑道:“不生关系,这是我太婆儿,倒碗茶来吃嘛!”刘太婆道:“老荫儿茶咯,他们脚底下人不吃。”李南泉客气道:“脚底下人,现在比你们还要苦呢,什么都不在乎。”说着也就坐了下来。这位刘太婆,信以为真,立刻将一只粗饭碗,捧了大半碗马尿似的东西,送到客人手上。李南泉正待要喝一口,一阵奇烈的臭气,向鼻子里冲了过来,几乎让人要把肺腑都翻了出来,立刻捧了粗饭碗走将开去,向屋子里张望。这里面是个没烟囱的平头灶。灶头一方破壁,下面是个石砌的大坑,原来是个大猪圈,猪圈紧连着就是粪窖。这是两只大小猪屙着尿,尿流入粪窖里,翻出来了的臭味。他立刻联想到这烧茶的锅和水,实在不敢将嘴亲近这碗沿。便把那只碗放在木方凳上,因道:“我还是再走一截路吧。”
但站脚听了,那笑声好像又不是讥讽别人,或者与自己无关,这就继续走去。在这大谷的西头,是一排森林茂密的山岗子。山岗子下,石板平铺的人行路,倒是通行市集的交通线。因空袭的情况下,行人向来是稀少的,这时,却看到前后有五个人,顺了这条路走。只看到那些人带着旅行袋和小木凳子,就知道他们是去躲警报的。其间有个女孩子,是犯着双跛腿的病,她左右两腋,夹着两根木棍,弯了腰,也在路上走。这可怜的孩子,不会有力气出来玩,当然也是躲空袭的了。看这样子,大路前途似乎有最好的躲警报所在,倒不可不去领略一番。好在那远处的轰炸机声,现在又停止了,似乎这批敌机和下批敌机,还有个相当的间隔。于是不管好歹,径直插上那段大道。顺着这路走,不到半里路,就是个峡口,两山拥挤着,留着三四丈的平地,让人行道穿过去。出了这峡,地方更为开朗,又是一片平谷。见前面走的人,连那个跛腿的孩子在内,全丢下大路,向三间草屋旁的庄稼地走去。这里有什么可避空袭的?倒奇怪了,自也跟着他们走去。到了终点,看见一座小土堆,上面长了些野藤和几株小树。土堆下面,却是三四尺厚的青石壳子,在那石壳子上有着条条儿的横缝,可以知道太古时代水成岩的迹象。四川的地质,都是这样,下面是整块的石头山,上面却有几尺厚的土,土上长着草木。
他站着出神地望了一望。大太阳下,真个是空谷无人。金光照着庄稼地的玉蜀黍小林子,长叶纷披,好像都有些不耐蒸晒。庄稼地中间的人行路,晒得黄中发白。而庄稼地两边,阵阵的热气,由地面倒卷上来,由衣襟下面直袭到胸脯上来。这谷的四方,都是山。向南处的小山麓上,有一丛树林,堆拥着隐隐藏藏的几集屋角。这是个村子,名叫团山子。这村子里的人,常常运些菜蔬鲜果,柴草,卖给疏散区的下江人,所以彼此倒还相当熟识。这大太阳,不能不去找个阴凉地方歇脚。便顺着山坡向村子里走去。刚走到树林下,汪的一声。跳出来四五条恶狗,昂起头,倒卷着尾巴,向人狂叫。李南泉将手杖指着一条精瘦的黄狗笑道:“别条狗咬我,那还罢了。你是几乎每天到我家门口去巡视一番的。东西没有少给你吃,多少该有点感情。现在到你们村庄上来了,你就是用这种态度来对待我?”他口里说着,将手杖挥着狗。这才把村子里的人惊动出来。大人喝着狗,小孩代轰着。一个老卖菜蔬的老刘,手里提着扁担和箩筐出来,问道:“李先生哪里去?”他道:“还不是躲警报。我是一天要来一次。今天来得匆忙一点,没有走这村子外的大路。”老刘道:“不生关系,这里不怕敌机,歇一下脚吧?”这路边就是老刘的家,三方黄土墙,一方高粱秫秸夹的壁子,围了个四方的小屋。屋顶上堆着尺多厚的山草。墙壁上全不开窗户,屋子里漆黑。
他想着,在这地方,还能建筑什么防空洞吗?正自诧异着,看见那些先来的人,拂开了野藤,各各地向里面钻了进去。他随着他们之后,踏上土堆,扯着野藤向里一看,这就甚叹重庆地形之奇了。原来土堆像牛圈似的,围着一个直径两丈多的大石坑,由上到下,也将到两丈多深,就在自己面前,有个土坡下去,这个坑的底子,完全是石头,在坑底和牛圈相接之处,东西南三面,凹进去一道四五尺深的石缝。缝的上面,就是那牛圈;牛圈的青石板,就有四五尺厚,再加上石板上的土,有丈多厚的掩蔽部了。这石壳是整个的,又是青石的,那决不下于钢筋水泥,而况土长得有植物,也天然生就了伪装。这石缝口子不过两尺高,人须弯腰爬了进去。而石缝里面反是有三尺上下,人可直了腰坐着,站在牛圈,看见有几个人坐在缝口。也有些男子,在缝外坑里散步。正打量着,有几个人同声笑喊道:“欢迎欢迎。”看时,一位陆教授,两位第一号委员赵先生,王先生。陆教授是同乡。他看到了,首先抬起手来招呼道:“快下来,还有位子,又有一点响声了。”李南泉道:“我倒没有想到,这里有这样好的防空洞,各位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赵委员笑道:“我们发现久矣。虽无丝竹管弦之盛,而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这位委员穿了件旧的灰绸长衫,手里拿把白纸折扇,慢慢儿地摇摆着,倒也态度自然之至。
李南泉自言自语地笑道:“到底还是有同伴。”他这话音说得不低,早是惊动了那个人,伸出头来望着。看时,却是熟人,对门邻居石正山先生。他也穿了保护色的灰布长衫,抓着沟上的短草,爬了出来。笑道:“当飞机临头的时候,我听到哄咚一声,有东西摔下了沟。当时吓我一跳,原来是阁下。”李南泉道:“躲警报我向来不入洞,就在这一带山地徘徊。今天敌机来得真快,我还没出村子口,四架驱逐机就到了头上。刚才和一位绅粮谈话,耽误了路程,先躲到那边坎下,遇到一条大蛇……”他这段未曾交代完毕,沟里早有人哎呀一声,立刻再钻上一个人来。石正山笑着,将她牵起,正是他的义女小青。小青穿着蓝布衫子,已沾了不少泥土。两个小辫子,有一个已经散了。她手摸那散的小辫子,撅了嘴道:“又吓我一跳,沟里有蛇。”石正山笑道:“胡说。是李先生先前遇到了蛇,这时来告诉我们。”李南泉倒不去追究这个事非,因道:“第一批敌机,已去了个相当时期,该是第二批敌机来的时候了。我们该找个妥当地方了。”石正山道:“我原来是带着她到这个小村子上来,想买点新鲜李子。走出了村子口,就遇到了警报。既然有警报,我们就不回去了。”李南泉笑道:“我带的书丢了,再见。”他说着,离开他们,在庄稼地里找失物。将失物找到,抬头也就看不到此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