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自朝至暮
在这幽暗的山谷中,环境是像一条宽大的长巷,几阵疏风,一片淡月,在这深夜,有一种令人说不出的低徊滋味。遥望山谷的下端,在一丛房屋的阴影中,闪动着一簇灯火,那正是李太太牌友白太太的家。平常,白太太在小菜里都舍不得多搁素油,于今却是在这样深夜,明亮着许多灯火,这就不吝惜了。他有了这个感想,也就对太太此类主妇,有背择友之道。他心里这样一不高兴,人就在这廊上徘徊着。接着那里灯火一阵晃动,随即就是一阵妇女的嬉笑之声。在夜阑闻远语的情形之下,这就听到有一位太太笑道:“今天可把您拖下海,对不起得很。”这就听到李太太笑了道:“别忙呀!明天咱们再见高低。”又有人道:“把我这手电拿了去罢!别摔了跤,那更是不合算。”这么一说,李先生知道夫人又是大败而归,且在走廊上等着。山路上有太太们说着话,把战将送回了家。李南泉立刻把屋子里一盏菜油灯端了出来,将身子闪在旁边,把灯光照着人行路。路上这就听到一位下江口音的太太笑道:“李先生还没有睡啦,老李,你们先生实在是好,给你候门不算,还打着灯亮给你照路呢。”李先生笑道:“这是理所当然。杨太太,你回家,没有人给你候门亮灯吗?”杨太太笑道:“我回家去,首先一句话,就是报告这件事情,让他跟着李先生学。”李南泉道:“好的,晚安,明儿见。”那路上两三位太太笑道:“双料的客气话,李先生真多礼。”
这“解除了”三个字,等于在人心理上解下一副千斤担子,首先是让人透过一口气来。于是迎着声音走去。果然是村里人来迎接逃警报的,老远打着招呼。随着,也就听到了村子里解除警报的锣声。“瞠”的一声,又“瞠”的一声,缓缓响了起来,散在四周山沟里。天然洞子里的人,四面八方地钻到大路上。大家都说,今天闹了一天,是出乎意料。李南泉吃了十多个李子,已经不饿了。一条宽不到三尺的石板路上,扶老携幼的难民,抢着回家吃喝、休息。且让在路边,随停随走。将到村子口上,却看到自己的太太带了三分焦急的样子,很快向这边走着,便老远地叫道:“怎么向这里走?有什么问题吗?”她道:“家里没有问题。你看,从太阳出山起,直到现在,你不吃不喝,解除警报多久,你又没回来。我急得了不得。”李南泉笑道:“没关系,什么大难临头,我都足以应付,躲一天警报,算不了什么。刚回家,孩子们吃点喝点,你不该丢了他们出来。”李太太沉着脸道:“那么,是我来接你接坏了。”她也不再作声,转身就走,而且比来时走得还快。李南泉看着她的后影,不觉笑了。心想,回家去给她道个歉罢。正走了几步,迎面又来了一串人,第一个人抬起手来招了几招,就是那个干游击商的老徐。后面三个女子,是坤伶杨艳华、胡玉花、王少亭,最后是刘副官。他立刻明白了,前一个后一个,把这三个女孩子要押解到刘副官家里去喝酒打牌。这不是刚刚解除警报吗?这种人真是想得开。于是又站在路边让着路。
刘保长太太,倒不知道他这声赞美从何而来,便搭讪着道:“李先生,你们在下江没得坡爬。到我们这里来,天天爬坡,二天不打国战了,回去走路有力气。”她一面说着,一面向山坡上走。李南泉就在路头一块山石上坐下,笑道:“保长太太,我们有约在先,我是不上这山顶上去的。有那上山的力气,我还留着回头跑警报。你上山去请王副官,我在这里等着。”保长太太见他不受笼络,站在坡子上,呆了一呆,因道:“倘若王副官不肯下来呢?”李先生笑着****句川语道:“我不招闲。”她倒没有了主意,只是拿扇子在面前扇着。抬头看看山顶那洋楼下面的小坦地,倒有些人影晃动,她道:“李先生,你看,他们不都在那里?”她这样一句叫着,惊动了路口上的守卫。因为这个地方,很少人来,守卫的卫兵照例是在松树林子里睡觉。这时,两个人背了枪从树下走出来,一个瞪着眼喝道:“干什么的?”她道:“我是刘保长家里的,有公事见王副官。”卫兵道:“王副官上街去了。走罢!不要在这里哕唆。”刘保长太太在保上很有办法,到了这里来,她就什么智能都消失了。缓缓地走下坡子,来到李南泉面前,轻轻地道:“见不到人,朗个办?”李南泉笑道:“这还是在山脚下呢,若再走上去,钉子有的碰呢。还是那话,我不招闲。”保长太太道:“我到公路上去过,都不在公路上,哪里去找?”正说着,有一乘滑竿从山河的大桥上抬过来。这座桥也是完长公馆建筑的。在两排高山的脚下,一道石桥,夹着铁栏,横跨过峡中的激流,气势非常。
大家是约莫静止了五分钟,那姓王的道:“飞机走远了,还是到洞子外头去罢。”说着,他取了手电,先自走了出去。那老马道:“人学了一门手艺,真比做官都强。你看这位王老师是多么的威风。”李南泉道:“怎么大家叫他作王老师,他教过书吗?”老马轻轻地道:“本来称呼他司机,是很客气的。可是在公路上跑来跑去,一挣几十万,称呼他司机,太普通了。现在大家都称呼他们老司。是司机的司,不是师傅的师。不过写起字来,也有人写老师的。”有个人插言道:“怎么当不得老师?我们这里的小学教员挣三年的钱不够他跑一趟长途的。读他妈十年、二十年的书,大学毕业怎么样?两顿饭也吃不饱。学三个月开汽车,身上的钞票,大把地抓。我就愿意拜他为师去开汽车。”这个说话的人,也是村子里住的下江人。在机关里当个小公务员,被裁下来,正赋闲住在亲戚家里。李南泉在村子里来往常见面,倒没有请教姓名。听他的口音,好像是北方人,令人有天涯沦落之感,便叹了口气道:“北平人说话,年头儿赶上的,牢骚何用?”说着话走出洞来,那个北方人也跟着。看他时,穿套灰布中山服,七成是洗白了,胸前还落了两枚纽扣。看去年岁不大,不到三十,脸上又黄又瘦。他向李南泉点个头道:“这个洞子,李先生没有躲过吧,今天怎么上这里来了?”李南泉道:“我躲警报是随遇而安。”那北方人对天上看看,摇着头道:“一点多钟了,饿得难受,回去找点东西吃。贱命一条,炸死拉倒。”说着,他真走下山坡去。
他这样说了,看了看刘保长太太一眼。她道:“李老太爷,这是朗个说法?王副官在完长公馆办公,你不到完长公馆去。朗个看得到他?”李南泉道:“我们一路去。我在山脚下等你,你上去把王副官请下来。”她喷出一口烟,摇摇头道:“要不得!那王副官架子大得很,没得事求他,他也不大睬人。现在要去求他,请他下山来,那是空话。”李南泉冷笑一声道:“保长太太,你这话有点欠考虑。他姓王的架子大,我姓李的就该架子小不成?副官也要看什么副官。若是军队里的副官,是你们四川人说的话,打国战的。若是完长公馆里的副官,哼!我姓李的,就不伺候他。再说那个人骨头堆起来的完长公馆,在那山顶上,我是文人,爬不上去。”她见李先生变了脸,这就站起来道;“李老太爷,就是嘛!我叫乘滑竿来抬你!”李南泉道:“抬我我也不上山去。除非你上山去,把王副官叫下山来。”保长太太看他脸上没一点笑容,觉得不容易转移,只好用个步步为营的法子,答应陪他一同走。两人走着,她说了不少的好话。经过山下镇市,还买了一盒比神童牌加三级的王花牌纸烟奉赠。走到完长公馆山麓下,抬头一看那青石面的宽阶,像是九曲连环,在松树林子下,一层层地绕了弯子上山。山坡尽处,一幢阴绿色的立体三层大楼,高耸在一个小峰上,四周大树围绕。人所站的地方,一道山河,翻着白浪,在乱石堆里响了过去。河那岸的山,壁立对峙,半山腰里,一线人行小路,在松林里穿过,看行人三五,在树影里移动,他不觉叫了一声好。
李南泉看着这情景,也应该是解除警报的时候了,就也随着下山,约莫走了半里路,只见那个北方人又匆匆忙忙地跑回来,左手拿了四五条生黄瓜,右手向人乱摇着道:“李先生不要回去罢。还有两批飞机在后面呢。”说着,他将生黄瓜送到嘴里去咬。李南泉实在感到疲倦了,不愿走来走去,就在大路边上坐着。恰好这田沟边上,有百十来竿野竹子,倒挡着太阳,闪出一块阴地。他在竹荫下一块石头上坐着,耐心拿出书来看了七八页,自言自语地道:“没事,回去罢。”起身走有四五十步,飞机又在哄隆哄隆地响。因为这响声很远,昂头看看天空,并没有飞机的影子,就坦然在路边站着,只管对飞机响声所在的空中看去。眼前五六里,有一排大山,挡着北望重庆的天空,在那里虽有声音,却看不到飞机,也就安心站着。不想突然一阵飞机响动,回转头向上一看,却是八架敌机,由左边山顶的天空横飞过来。要跑,已是来不及,站着又怕目标显然,只好向路边深沟里一跳。就在这时,半空里“嘘唧唧”一阵怪叫,他知道这是炸弹向下的声,心想完了完了,赶快把头低着,把身子伏着,贴紧了沟壁,把身体掩蔽住。紧接着就“哄咚”一声,他只觉咚咚乱跳,也不知道沟外面危险到了什么程度。约莫五分钟,听听天空的飞机声,已是去远了,微抬着头向沟外看去,天空已是云片飘荡。蔚蓝的天幕下,并没有别的痕迹。慢慢伸直腰来,看到右边小山外,冒出阵阵的白烟。
李南泉笑道:“保长太太的意思,是要我和你去讲情吗?”她笑道:“李先生,你是有面子的人嘛!完长公馆里的刘副官、王副官和你都很熟咯,你若是和他们去说一声,不要派保甲上到南岸去展家私,他一定要卖个面子给你。二天叫刘保长和你多帮忙,要不要得?”她究竟是位保长太太,在这地方,不失是个十三四等的官家。虽然是求人,那态度还是相当傲慢,摇晃着手臂上的玉石镯子,只管将蒲扇招着,说完了,她自在椅子上坐下,李南泉看着,心里先有三分不高兴。这也无须和他客气,自在那破藤椅子上坐下。又自取了一支纸烟,擦了火吸着。喷出一口烟来道:“我吸的是狗屁牌,要不要来一支?”说着把桌面的纸烟盒子一推。保长太太道:“啥子狗屁?是神童牌吗?我们还吃不起咯,包叶子烟吃。我扰你一根根。”说着,她就自取烟吸了。李南泉向窗外看看天色,叹口气道:“该预备逃警报了。”保长太太道:“李老太爷,去一趟吧?你不看刘保长的面子,你也可怜可怜这山沟沟里的穷人嘛!大家吃的是糊羹羹,穿的是烂筋筋,别个不招闲,你李老太爷是热心人吵!这样大热天,他完长公馆,有大卡车不展家私,要人去扛。就不怕警报,一天伙食也垫不起呃。说不定遇到抓壮丁的,一索子套起,我们当保长的,对地方上朗个交代?”李南泉道:“真的,为什么他们不用卡车搬东西,要人去扛?完长公馆我是不去。我可以和你去问问王副官。”
李南泉笑道:“不要紧,有我们这里这样好的山洞子,什么炸弹也不怕。”说到这里,李太太带着一群儿女,由屋子里走出来了,笑道:“你今天也称赞洞子,那我们一路去躲罢。”李南泉回到走廊上,笑道:“对不起,今天我还得和你告一天假。什么意思呢?那本英文小说,我还差半本没有看完呢。带着英文字典……”李太太也不等他说完,将一把铜锁交到他手上,因道:“我走了,你锁门吧,空袭已经放了十分钟。你要游山玩水的话,也应当快快地走。”说毕,连同王嫂在内,一家人全走了。今天是透着紧张。吴春圃先生一家,也老早就全走了。他走进屋子,在书架上乱翻一阵,偏是找不到那本英文小说。转个念头,抽了本线装书在手,不想刚刚要找别的东西,半空里“呜呀”,已放出了悲惨的紧急警报声。家里到目的地,还有二三十分钟的路,倒是不耽误的好。捏着那本书,匆匆出来锁了房门。就在这时,远远的一阵嗡嗡之声,在空气中震撼。那正是敌人的轰炸机群冲动空气的动作。再也不能犹豫,顺着山麓上的小道,向山沟里面就走。今天特别匆忙,没有带伞,没有带手杖,也没有带一点躲警报的食粮和饮料。走起来倒还相当便利。加紧了步伐,只五分钟工夫,就走出向山里的村口。但走得快,恐怖也来得快,早是“轧轧轧”一阵战斗机的马达声,由远来到头上。他心里想着,好久没有自己的飞机迎击了,今天有场热闹。
李南泉道:“其实是心理作用,这地方值不得敌机一炸,不躲也没有多大关系。”公孙白摇了两摇头,又淡淡地笑道:“那倒不见得。敌人是世界上最凶暴而又最狡诈的人。他会想到,我们会找安全区,他就在安全区里投弹。不过丢弹的机会少些而已。进一步说,无形的轰炸,比有形的轰炸更厉害,敌人把我们海陆空的交通,完全控制着,窒息得我们透不过气来。我们封锁在大后方,正像大家上次躲在大隧道底下一样,很有全数闷死的可能。我们若不向外打出几个透气眼,那是很危险的。我在前、后方跑了好几回,我认为看得很清楚。今年,也许就是我们最危险的日子吧?可叹这些大人先生藏躲在四川的防空洞里,一点也不明白,贪污,荒淫,颟顸,一切照常,真是燕雀处堂的身份。那防空洞里,不就有几位大人先生,你听听他们说些什么?”说着,他向那天然洞子一指,还来了个呵呵大笑。在他这一篇谈话之后,那就更可知道他是哪一种人了。李南泉道:“事到如今,真会让有心人短气。不过悲观愤慨,也都于事无补,我们是尽其在我罢。”公孙白笑道:“坐着谈谈罢,躲警报的时间,反正是白消耗的。”他说时,向那大树根上坐下来。但他立刻感觉得不妥,顺手将放在树根上的那册书拿起,翻了两番,笑道:“《资治通鉴》。李先生在这种日子看历史,我想是别有用心的。我不打搅你,你看书罢。改日我到府上去拜访。”说着,他站起身就往草屋子里走去,头也不回。
李南泉道:“保长太太,对不起,我不能管你们的事了。你听见没有?敌机来了七—卜多架,我得回家去看看,帮着家里人躲警报。”他也不再管她,立刻转身就向家里走。果然,经过小镇市时,那广场上的大木柱子,已经挂了通红的大灯笼。镇市上人似乎也料着今天的空袭厉害,已纷纷地在关着铺门。李南泉想顺便到烧饼店里买点馒头、烧饼带着,又不料刚到店铺门口,半空里呜呜的一阵怪叫,已放了空袭警报。回头看那大柱上,两个红球,在那大太阳底下照着,那颜色红得有点怕人。这点刺激,大概谁都是一样地感觉到。烧饼店里老板已是全家背了包裹行囊出来,将大门倒锁着,正要去躲空袭。这就不必开口向人家买东西了。待得自己找第二家时,也是一样在倒锁大门。躲警报的人们,又已成了群。大家拉着长阵线,向防空洞所在走去。熟人就喊着道:“李先生,你还不回去吗?今天有敌机七批。”他笑答道:“我们还怕敌人给我们的刺激不够,老是自己吓自己作什么?已经挨了四五年的轰炸,也不过这么回事,今天会有什么特别吗?”他说着还是从容地走回家去。隔了山溪,就看到自己那幢草屋里的人,都在忙乱着。那位最厌恶警报的甄太太,手里提了两个包裹,又扶根手杖,慢慢走上山溪的坡子。她老远扬了头问道:“李先生,消息那浪?阿是有敌机六七批?警报放过哉!”李南泉笑道:“不用忙,进洞子总来得及的。”甄太太操着苏白,连说孽煞。
李南泉虽觉得这人的行为可怪,但究竟都是善意的,也就不去追问他。坐在树根上,拿起书来看了几页。那边天然洞子里走出人来。他道:“好久没有飞机声音,也许已经解除了。这地方没有防护团来报告,要到前面去打听消息。李先生回去吗?”李南泉拿着书站起来道:“不但是又渴又饿,而且昨晚睡得迟,今日起得早,精神也支持不了。”说着,也就随着那人身后向村子里走。还没有走到半里路,飞机哄哄的声音,又在正北面响起。那地方就是重庆。先前那位同村子的人,站着出了一会神,立刻掉转身来向回跑。他摇着头道:“已经到重庆市区了。一定是由这里头顶上回航。”他口里说着,脚下并没有停止。脸色红着,气吁吁的,擦身而过。李南泉因为所站的地方,是个窄小的谷口;两边的山脚,很有些高低石缝,可以掩蔽,也就没有走开。果然,不到五分钟,哄咚哄咚响着几下,也猜不出是高射炮放射,或者是炸弹爆炸,这只好又候着一个稍长的时候了。不过这石板人行路上,并没有树荫,太阳当了头,晒得头上冒火。石板被阳光烤着,隔着袜子、鞋子,还烫着脚心。回头看左边山脚下,有两块孤立的石块突起,虽然一高一低,恰好夹峙着凹地,约可两尺宽。石头上铺着许多藤蔓,其后有两株子母桐树,像两把伞撑着,这倒是个歇脚的地方。赶快向那里走时,不料这是行路旁边的天然厕所,还不曾靠近,就奇臭扑人。
王副官道:“李兄,你这一笑,大有意思。请教!”说时,他将手杖撑了地面,身子和脑袋都偏了过去,李南泉怕是把话说僵了,因笑道:“我笑你南方人,却有北方人的气概,说话是最爽直不过。你自己的手法,你完全都说出来了。很可佩服。”王副官笑道:“原来你是笑这个。我成天和北方人在一处混,性格真改变了不少。你不见我说的话,也完全是北方口音了。”南泉笑道:“那末,我就干脆说出来了。可不可以别让我那保的人到南岸去搬东西?”王副官把手杖插在地上,抬起手来搔搔头发,踌躇着,立刻不能予以答复。那位保长太太,深知王副官踌躇点所在,便上前一步,点着头道:“王副官,我说句话,要不要得?”王副官瞪了眼望着她道:“你说罢。”她道:“我们保甲的人,情愿修两天路,不要钱。”王副官道:“你能作主?”她道:“哪个龟儿子敢骗你。说话算话。不算话,请你先把我拿绳子套起走。”李南泉笑道:“我对她有相当的认识。刘保长是怕太太的,老百姓又是怕保长的。保长太太说不要工资,我想也没有哪个敢要工资。”王副官听了这话,脸上算有点笑意。她还不曾说话,半山腰上有个人大叫道:“是老王吗?快上来罢,有了消息了。七十二架,分三批来。”王副官道:“******,这空袭越来越早,才八点多种。”回头望了刘保长太太道:“快有空袭了,反正南岸去不成。解除了再说罢。夫人今天没走,我得去布置防空洞。”说着,望了扶着轿杆的滑竿夫,说:“走!”
看这情形,一定是刚才“嘘唧唧”那一声,把炸弹扔在山谷。那边虽有三五户荒凉人家,也是个深谷,实在不值得一炸。那个地方,倒是常有村里人藏着躲警报,莫非这也让敌人发现了吗?这么一来,他又不敢回家了,呆了半晌,只好还是在竹子荫下坐着,看看太阳影子,已经偏到西方去了,整天不吃不喝,实在支持不住。而且今天为了那保长太太的哕唆,又起身特别早。自己坐了二十来分钟,还是忍不住站起来,向回家的路上走。还算好,接连遇到两个行人,说是还有一批敌机未到,防护团只放行人向村子外走,不让人进去,他站着看看天色,再看四周,今天整天闹空袭,路上行人断绝,连山缝子里的乡下人都没有出来,大地死过去了。口里干得发躁,肚里一阵阵饥火乱搅着,实在想弄点东西装到胃里去。想到上午来时,在团山子老刘家里,有一碗马尿似的茶'未曾喝下。现在既不能回家,再到团山子去,寻一碗黄水喝罢。这样想着,不再考虑’就起身走。那两本绞治通鉴》,这时捏着,实在感到吃力。走了三五十步,遇到两个躲警报的同志,向东边小山上大声叫着:“可以卖吗?随便你要多少钱。”看时,有个乡下人,挑着一副箩担,由李树林子里走出来。他大声答道:“还不是在街上卖的价钱,多要朗个?我也发不到你的财。”说话的正是刘老板,原来挑的是新摘下来的李子。这两位同志听说,立刻迎了上去。
李南泉道:“你这话简直不通。白太太死乞白赖拉你去打牌,你就不能不去打牌;假如她死乞白赖拉你去寻死,你也只好去寻死吗?”他说着这话时,觉得理由充足,随着说话的姿势,坐了起来。李太太含着满脸的笑容,点了头道:“睡罢!算我错了。还不成吗?”他问道:“算你错了?”李太太还是笑,因道:“不,我简直错了。睡罢!说不定明天又得闹大半天警报。”李南泉道:“我看你今天心软口软,大概输得不少。把这输的钱买只鸡来煨汤,大家进点儿养品,那不好得多吗?唉!”他叹了一口气,也就躺下去睡了。他睡得很香,次日起来已看到窗外的山峰,是一片太阳。漱洗完毕,端了一杯茶喝,心里在筹划着,今天有警报怎样去补救这浪费的时间。就在这时,对面山溪岸上,很快地走下来一位中年妇人。她穿着一件八成新的阴丹士林大褂,露出两条光膀子,左手带着老式的玉镯子,右手带着新式的银镯子,手里举起一把蒲扇遮太阳,老远就问道:“李先生不在?”李南泉隔了窗子点头道:“保长太太,今天刘保长派你一趟差事?”保长太太走进来点着头道:“我特为来请李先生帮一忙。昨夜里不是完长公馆到保甲上来找人修路吗?搞得我们一夜没有咽觉,天亮都没有亮,喝了一顿吹吹稀饭,就去了。这样当差,还有啥子话说?去了,又不要我们修路,派了大家展木器家私上山。听说,展完了家私,还要带人到南岸去展。警报连天,朗个去得?”
李南泉站着看了一会,见那两位躲警报的同志,很快由那边山坡上,各把衣服兜着百十个李子回来。他在饥火如焚之下,看到那鸡蛋大的李子,黄澄澄的颜色中,又抹了些朱红,非常引人注目,便情不自禁,向那山坡走去。刘老板正挑了那箩担,向大路上走来,两人遇个正着。那竹箩恰是没有盖子,满箩红黄果子上,带几枝新鲜的绿叶子,颜色是非常调和、好看。而且,有一阵阵的果子清香,向人鼻子里冲了来。便道:“刘老板,我饿得厉害,你卖斤李子我吃罢。”他道:“称就是嘛,随便你给钱。”李南泉笑道:“我今天要作个一百零一回的事。出来得太急,身上分文未带。我要赊账。”刘老板对他周身看了一遍,不觉笑了:“李先生也不缺少我们的钱。称嘛。”说着,他倒是大方,立刻用铜盘称,给李南泉称了二三十个大李子。他道:“两斤,够不够?”李南泉是不大喜欢吃水果的人。尤其是桃子、李子,不怎么感兴趣。便笑道:“我三年不吃一个李子,这么些个李子,那简直是够吃半辈子的。不过今天是例外。”说着,将长衫大襟牵起来,让他把李子倒在衣兜里。一方面伸手到衣袋里去摸索。但手不曾摸到衣袋,立刻感觉到自己是多此一举。好在这位刘老板却也相识,挑起担子就叮嘱了道:“二天上街,由你门前,我吼一声,你就送钱给我,要不要得?”李南泉答应着,已是取了个李子在手,在衣襟上摩擦了几下,立刻送到嘴里去。
李太太觉得在牌友面前,得了很大的一个面子。而且先生这样表示好感,也不知道用意所在,便走向前伸手接过灯,笑道:“你还没有睡?”李南泉没有答复,跟着进了屋子,自关上了门。李太太又向他笑道:“今天晚上的玉堂春,唱得怎么样?”李先生还是不作声,自走进里面屋子去。李太太拿着灯进来,自言自语地道:“都睡了?”李先生已在小床上睡下,倒是插言了,因道:“还不睡。今天三十晚上,熬一宿守岁?”李太太却不好意思驳他,搭讪着在前后屋子里张望一番,因道:“挂球的时候,你就回来了?”李南泉道:“戏不唱了,我不回来?我摸黑给人家看守戏馆子?”李太太望了他道:“你这是怎么啦?一开口就是一铳。”李南泉闭了眼睛躺着,沉默了两分钟,才睁开眼道:“你没话找话,一切是明知故问。”李太太嫣然地笑了,因道:“我就知道我理屈,没话找话,也就向你投降了,你好意思铳我。你这个人说来劲就来劲。在走廊上还是有说有笑,一到屋子里,就不同了。你是……”她没说下去,忍着又笑了。李南泉道:“你是说我狗脸善变。”李太太笑道:“我可不敢说,夜已深了,别吵吵闹闹地惊动了邻居。”李南泉道:“对了,你们那样灯火辉煌,一路笑着归家,简直行同明火执杖,还说别人惊动邻居。”李太太道:“我说今日不打牌,白太太死乞白赖地拉了去,我晓得回来了,又要受你的气。真是犯不上。好啦,我们都明火执仗了。”
李子这东西,不苦就酸,完全甜的,不容易得着。这时把李子送到嘴里,既甜又脆。尤其是嚼出那种果汁,觉得世界上没有任何饮料,可以和它相比。很快地,不容自己神经支配,这李子就到了肚里。站在路上,不曾移脚,就把衣兜里的李子吃完了一半。肚里有了这些水果,不是那样扯风箱似的向外冒着胃火了。这就牵了衣兜,依然回到竹子荫下去坐着。直到把最后一枚李子都送到嘴里去了,才抬头看看太阳,已是落到西边山顶上去了。饥渴都算解决了,扶着手杖,在山谷的人行道上徘徊。依然看不到有躲警报的人向村子里走。由早上八点钟起,直到这个时候,还没有解除警报,这却是第一次。不知道敌人换了什么花样,也就不敢冒险回家。徘徊了又是一小时,太阳早就落到山后面去。山阴遮遍了山谷,东面山峰上的斜阳返照,一片金光,反是由东射到草上和树叶子上。一座山谷,就是自己一个人,只有风吹着面前庄稼地里的叶子,嘎嘎作响。石板路边的长草,透出星星的小紫光。蚱蜢儿不时地由里面跳出来。小虫儿在草根下弹着翅子。他想,大自然是随时随地都好的,人不如这些小虫,坦然地过着自然的生活,并没有战争和死亡的恐怖。于是呆望了四周,微微地叹着气。在山谷外,忽然有了叫唤声道:“回来罢,解除了。”“解除了”三个字,除是特别宏亮而外,还又重复了一句。
他立刻退回到人行路上,还吐了几口唾沫。正打算着另找个地方,却看到右边山腰上松树底下,钻出几个人来。有人向这里连连招了几下手。不言而喻,那也是个防空洞所在地。于是慢慢儿地向山上走。这山三分之二是光石头壳子,只是在石壳裂缝的地方,生长出来大小的树木。有人招手的地方,是块大石头,裂开了尺多宽的口子。高有四五尺,简直就是个洞子,有三四个男人,站在洞口斜石板上。其中一个河南小贩子老马,手挥着芭蕉扇,坐在石板上,靠了一棵大树兜子,微闭了眼睛,态度很是自在。看到他来,便笑道:“李先生,不要跑了,就在这里休息休息吧?刚才我们的飞机去,打下几个敌机?听说,我们由外国新来了三百架飞机,比日本鬼子的要好,是吗?”李南泉也不能答复什么,只是微笑。老马道:“当年初开仗的时候,我亲眼看到一架中国飞机,打落了三架日本飞机。这些飞机现时都在前方吗?调一部分到重庆来就好了。刚才有一阵飞机响,好像就是我当年在河南听到的那种声响。前方的飞机回来了,日本鬼子就不敢来了。”有位四川工人站在洞口,对天上看看,插嘴道:“怕不是?听说,我们在外国买了啥子电网,在空中扯起,日本鬼子的飞机来了,一碰就幺台。”老马道:冀电网在半天云里怎么挂得起来呢?”这话引起躲警报人的兴趣,有个人在洞子里用川语答道:“无线电嘛,要挂个啥子?听说英国京城酆都挂的就是无线电网。”老马道:“不对,酆都我到过,是川东一个县。”那人又道:“阴京朗个不是酆都?”
王副官笑道:“你老兄的脾气,我知道的,一不借钱,二不找事,有什么交换的条件?请说罢。”李南泉对保长太太指了一指道:“你看,我是和她一路来的。多少应该与保甲上有关。”王副官将手杖在地面上画着圈圈,因道:“你说的是找老百姓修公路的事?这个,我们倒不是白征他们工作,每人都给一份工资。只要保长不吞没下去,他们并不会吃亏的。实不相瞒,钱经过我的手,我有个二八回扣。李先生的面子,你那甲上的扣头,我就不要了。戏台上的话,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当然知道这是我们的规矩。”李南泉笑道:“先生误矣,我还会打断你的财喜吗?刘保长太太说,你们征的民工,不修路了,要到南岸去搬东西。大家觉得有卡车不用,拿人力去搬,这是一件太不合算的事情。而这几天,不断闹警报,在南岸遇到了空袭,他们也找不着洞子。”王副官听说,打了个哈哈,将手杖指着保长太太,笑道:“你别信她胡说。到南岸去搬东西,是有这件事。可是去搬东西的人,让他们坐卡车去。也并不是要他们把东西由南岸搬到这里来,只是要他们由船上搬上卡车。”李南泉道:“在南岸找码头工人,不简便得多吗?”王副官笑了一笑,望着他道:“办公事都走简便的一条路,我们当副官的,喝西北风。”李南泉这就明白了。他是将修路的民工调去搬东西,把这笔搬东西的工资轻轻悄悄地塞进了腰包,而且他还是公开地对人说,可见他毫不在乎。于是他也笑了一笑。
李南泉实在忍不住笑,因笑着叹口气道:“凭我们现在这分知识,想打倒日本人,真还不是一件容易事。就算日本人天数难逃,自趋灭亡,也不难再有第二种钻出来和我们捣乱。”大家听了他的话,都有些莫名其妙,正打算问个原故,不料那空中飞机的响声,又逼近来了。那老马首先由地面站了起来骂道:“真是可恶呀,今天简直是捣乱不放手啊。”他口里说着,人就钻进了洞,李南泉抬头四望,还没有看到飞机,且和一位四川工人,依然站在洞口,他道:“列位老哥吃晌午了咯。”说着他在工人服小口袋里掏出挂表来看看。那挂表扁而平,大概是一枚瑞士货,这在久战的大后方是不易得的,因道:“你哥子,几点钟了,这表不错。”他听说,脸上泛出了一番得意的颜色,因道:“十二点多钟了。这表是在桂林买的,重庆找不到。”李南泉道:“什么时候到桂林去的?”他道:“跟车子上两个月前去的,路跑多了,到过衡阳,还到过广州湾,上两个礼拜才转来,城里住了几天,天天有空袭,硬是讨厌,下乡来耍几天,个老子,还是跳远些。”李南泉道:“于今跑长途汽车,是一桩好买卖。”他摇摇头道:“也说不一定咯,在路上走,个老子,车子排排班,都要花钱。贩一万块钱,开一万块钱包袱,也不够。个老子,打啥子国战,硬是人抢钱。”李南泉道:“跑一趟能挣多少钱?”他道:“也说不定咯,货卖得对头,跑一趟就能挣几百万,我们跟车子,好处不多。个老子,再跑一年,我也买百十石谷子收租,下乡当绅粮。”
假如不讲人道,坐滑竿游山,那是适意不过的事。尤其是在这深山大谷里,走过这座跨过急流的河道;那是最适意的一个路段。那王副官天天由这里经过,大概对于烂熟的风景,已不怎么感到兴趣,伸了两条腿,踏着绳吊的软踏脚,仰卧在滑竿上。他手里还拿了根手杖,挺在空中指东划西。这种姿态,根本就不能引起人的好感,李南泉站到一边,故意背了身子去看风景。保长太太叫了起来道:“王副官来了。”王副官在滑竿上喝道:“你叫些什么?你以为这是你们那保长办公处?”保长太太满脸是笑的迎着道:“不是我一个,李先生也在这里来看你。”王副官道:“哪个什么李先生?”李南泉听了,早是一阵怒气向胸口涌将上来。心想,这小子!怎么这样无礼?回转身来望他时,他的滑竿抬到了近处,已看清楚了人,这就把手杖敲着轿杆子道:“停下停下。”滑竿从轿夫的肩上放下了。他一跳两跳向前,望着南泉道:“啊!是老兄。我上次送了两张纸去,请你给我画一画,写一张,怎么样?直到现在,你还没交卷呢。”李南泉道:“纸还存在舍下,没有敢糟蹋。”王副官抬起手上的手杖,敲着面前的一棵老松树的横枝,满身不在乎的样子,因道:“我当然是要你画,过两天,我先把润笔送了过去。”李南泉几乎要笑出来,但立刻想到和许多乡下人说情来了,那就犯不上得罪他,因道:“你阁下晓得,我是不卖字画的。我有点事情受人之托,来有个请求。你若是答应了,我今天就交卷。作为交换条件。”
李南泉听了他这篇话,再对周身看看,对他之为人,可说完全了解。便道:“你哥子有工夫到这个地方来耍?”他笑道:“一来是耍,二来也有点事情。完长公馆的王副官,我们是朋友。这个人的才学,硬是要得!他要是肯出洋的话,怕不是个博士?”李南泉笑道:“博士?也许。”正说到这里,一大群飞机影子,由北面山顶的天空上透露出来了,看那趋势,还正是向这里飞。那人连连道:“来了,来了。”他赶快就向洞子里走去。李南泉虽是不大关心,但看到飞机径直向这里飞,也不能不闪开一下,也就顺着洞子向里退了去。这个洞子恰似两个人身那么宽窄,由亮处到洞子里来,只觉得眼前一黑,还看不到洞里面大体情形。靠着石壁略微站了一站,又将眼睛闭着养了五分钟的神,再睁开眼来看时,看到洞子里深进去两丈多,还有个洞尾子,向地底下凹了下去,虽是藏着几个人,倒还是疏疏落落地坐在地上,这位赶车子的工人,先在衣袋里掏出一只五寸长的手电筒,放开了亮。放在地面上,光虽然朝里放着,还照得洞子里雪亮。然后他掏一盒纸烟,对所有在洞子里的人各敬上一支。这还不算。接着又在身上掏出一大把糖果,然后各人面前敬上一枚。其中有一位下江人笑道:“王老师,这年月把纸烟敬客,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呀。”李南泉听着,却有点稀奇,怎么会再称呼他是老师呢?那王老师笑着喷出一口烟来道:“这算不了什么。我们跑长途的,随便多带两包货,就够我胡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