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天上人间
大家正是让不如意的事袭击得多了,一听到这哭声,就不由得都向那大路上看去。只见奚太太左手倒拖着一把纸伞,右腋下夹了一卷报纸和一个包袱,将手捏了手绢,不住地揉着眼睛走了过来。她看到这边走廊上,站了许多人,就抬起一只手来,向大家招了几招。叫道:“老李,你来你来!”李太太料着她是失败而归,倒不好意思不理,就迎了上去。她把手上的东西丢在地上,两手拿了李太太两只手道:“我受骗了。”只这四个字,她一咧嘴又哭了起来。李太太道:“有话慢慢说,我们村子里,今天层出不穷,有了许多不幸的事。你别乱了,镇定一点,有什么要朋友帮忙之处,我们并不辞劳。”奚太太揉擦了一阵眼睛,才道:“我们那个不争气的东西,他偏知道我会去找他。昨天在公事房里静静地等着我。我去了,他表示十分欢迎。昨晚上陪着我看了一次话剧,今天又陪我上街吃东西。警报来了,陪我躲防空洞,约了一路回家过节。我看这样子,就没有提防他。下午他还和我一路到车站买票,一路上公共汽车,我就更不会想到什么意外了。上车子的时候,挤得很。他找着一个座位,让我坐下。我以为他还挤在车子前面呢。车子一开,我就发现了他不在车上。车门已经关上了,我要下车,已不可能,这是直达车,一直到了此地,才开车门。我想再搭车回重庆,今天的班车又没有了。这样好的团圆佳节,由他去陪着那臭女人呀!”说着,顿脚直哭。
刘保长这个命令,非常的灵验。那两个轿夫,一点也不踌躇,抬着滑竿过来,就放在奚太太的身边。她想着:“今天看了二小姐一趟,虽然承她不弃,答应了代谋工作,可是这事情丝毫没有着落。现在就摆了架子坐滑竿回去,实在尚非其时。她这样想着,因之站在滑竿边,就含着笑没有移步。刘保长向前一步,想挽她上轿,可是只略微伸了伸手,立刻止住了,抱了拳头拱揖道:“奚太太你请坐上,决不要你花钱。他们抬你一趟,那是比明天修公路要好得多呀,他为啥子不抬呢?你坐这滑竿去,你是帮了他们的忙。”那两个抬滑竿的,倒不否认刘保长的话,只管催她,奚太太看那样子,大概是不必给钱,也就让他们抬着了。她们这些疏建新村的太太,大都是由南京、上海、北平来的,坐汽车也早认为平常。但是到了这地方以后,上等的是有警报才跑路,次等的每日提着篮子上街采办食物。下等的都是在屋后山上种菜,养鸡,不生病,教人抬着到村子里来,那简直是新闻。这时奚太太坐着滑竿回来,邻居都不免向她遥远地望着。她见邻居这样对她注意,大为兴奋,就在滑竿上高高举起一只手来,笑道:“对不起呀!我实在是体力太坏。一大早上方公馆去,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下山的时候,他们一定要我坐轿子,我觉得却之不恭,坐了回来也好。到方公馆的山坡,已经够爬了,而且还要上他家的三层楼。主人待我是太客气了,一直把我让到最高的一层楼上去。不要看我们这疏建区国难房子,也有伟大的建筑呀。可惜能到方公馆去的人是太少了。”
这时,王嫂已经把馅儿饼烙好了二三十个,将个大瓦瓷盘子盛着,向屋子里送了去。她喊着小孩子们道:“都来都来,吃月饼。”吴春圃回头看见,笑道:“李府上的月饼,也是代用品。”李南泉道:“虽然是代用品,我们家的孩子,已很足自傲。今晚上,我们这村子里的小朋友,就很有几家,连代用品都吃不到的。”吴春圃道:“的确,人生总得退一步想。”说到这里,把声音低了一低道:“像我们这几家芳邻,根本就无事。何必闹得这样马仰人翻。”吴太太道:“这是你们男子们说的话,那全是为了自己说的。像石先生作的这件事,石太太还不应该反对呀?”李太太在屋子里叫道:“馅儿饼凉了,可不好吃。你应该懂得儿童心理。孩子可不和你客气,等一会可都全吃完了。”李南泉向邻居笑着看了一眼,向家里走。大路上突然发了呜咽的哭声,他又站住了。
邻居听了她这话,就没有人和她表示好感,都淡淡笑着,没有什么人理会她。她到了这时,已是兴奋得自制不住了。高举了一只手大声呼到:“孩子们,快快来接我呀。我由公馆回来,你看看妈妈多阔呀!”在她欢笑声中,滑竿抬到她家走廊旁,方才停住,她的三个孩子,当然是一拥而上。奚太太由滑竿上跳下来,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连连摇撼了一阵,笑道:“孩子,你看妈妈的脸色怎么样?一脸的喜气吧?”说着,她伸了一个食指,指着自己的脸。小孩子蹦着跳着,叫道:“妈妈给我糖吃呀。”奚太太牵着孩子,走进了屋子,向自己家里一看,但见白木桌子,黄竹椅子,不成秩序地摆着。里面是钵子、罐子,破布、烂棉花,什么地方堆得都有,恰好她不在家,这些孩子又造了反,弄得满地满桌子,全是纸片草屑,奚太太不免跳了脚道:“你们这些孩子,真是不给我争气呀。我在方公馆回来,真是由天堂降到了地狱了。你这不是气死人吗?将来二小姐给了我一份工作,我就不要这个家了。”她的大孩子道:“那是自然,他们那里,天天有肉吃。”正说到这里,屋外有人接嘴道:.“你们要搬到方公馆去住,那太好了。一切问题,都解决了。”说话的,正是奚敬平先生。他穿了一套灰色拍力司西服,手里拿着盔式帽子,一步一摇地走回家来。这对奚太太,是意外的事情发生,她不由得“呵唷”一声,叫起来了。
李南泉笑道:“老兄虽然慨乎言之,不过中秋吃月饼,而不吃包饺子。”吴春圃还没有答复这句,他的一位八岁公子,却不输这口气。他手臂上挽了个空篮子,手里拿了一大块烙饼,送到口里去咀嚼,正向屋后的山上走。于是举了烙饼道:“我们有饼。我们到山上去摘水果来供月亮。”吴春圃哈哈大笑道:“你还要向脸上贴金,少给你爸爸现眼就得。你瞧,我们该发财了。这山上竟是随便可以摘到水果!”那孩子已走到山斜坡一片菜地里。这里,有吴先生自己栽种的茄子、倭瓜和西红柿。尤其是西红柿这东西,非常茂盛,茎叶长高了,有二三尺,乱木棍子支持着,蓬乱着一片。上面长的西红柿,大大小小像挂灯笼似的。那孩子摘了个茶杯大的,红而扁圆。他高高举着道:“这不是水果?”吴春圃笑道:“对了,这是水果。你把茄子、倭瓜再摘了来,配上家里原有的干大蒜瓣,我们还凑得起四个碟子呢。”李南泉道:“不是这么说。迷信这件事,大家认起真来,讲的是一点诚心。果然有诚心,古人讲个撮土为香呢。”吴太太道:“李先生,不怕你笑话。小孩子们早几天就叫着要买月饼。那样老贵的零食,买来干什么?敷衍着他们,答应中秋日子买。今天中秋了,大清早,孩子睁开眼睛就要吃月饼。我就把学校里配给的糖,和起面来,烙了几张饼给他们吃。”吴先生笑道:“没错。什么月饼,不是糖和面做成功的吗?”他这么一说,邻居们都笑了。
这时,对溪的人行路上,也有人站成了一串,向奚家走廊上望着。这群人后面,立着一匹枣红色的大马,马上骑着一位穿藏青短裤衩,披着米黄色夏威夷衬衫的人。她有一顶大草帽子,并没有戴着,挽在手臂,露出她溜光的西式分发,圆胖的脸儿,远望着有红有白,又像是个女人。李南泉也在走廊上,是碰过她的钉子的,认得她,乃是名声在外的方二小姐。于是回转头来,向站在身边的吴春圃低声道:“看罢,这就是鼎鼎大名的二小姐。”吴春圃看时,见她骑在马上,两手拿了根很软的鞭子,绷得像弯弓似的,嬉笑自若,高高在上。她左右前后,不少的西服壮汉,围绕了那匹马。她将鞭子指了奚太太道:“那个女人,是小学教员吗?怎么只教三个学生?今天中秋节,她连假都不放,这个人倒还不错。”这就有那过于奉承的人,跑到奚太太走廊下来,问道:“我们二小姐问你,是在哪个小学里教书?”奚太太对于大路上那些人望着她,正是高兴,以为自己的行动,引起人家的注意。现在这个人跑下来问,她就更是得意,正昂着头等问话,及至人家说出二小姐来,她不由身子一颤动,问道:“是方二小姐吗?”那人道:“是的。这样有名的人,你难道都不认识?”奚太太听说,老远就向大路上行了个九十度的鞠躬礼,又笑嘻嘻地叫了声:“小姐!”二小姐坐在马上,微微地点了一下头,然后提起马鞭子,向她招了几招。
这时,奚太太真是踌躇满志,带了笑容,走下山去。在第二、第一两个岗位边经过的时候,那卫士也没有向她打听什么。她却自我介绍地向人家点了个头笑道:“我见着二小姐了,对我非常的客气。她答应我以后还可以来见她。以后免不了还要麻烦呢。”-卫士们对她,也就换了一副颜色,向她嘻嘻地笑着。到了山下,首先遇到的,就是村子里的地方权威人士刘保长。他原是在路旁一块石头上坐着的,看到奚太太来了,老远地站起,向她深深一个鞠躬。假如奚太太向二小姐行的鞠躬礼,并没有超过九十度的话,-她这就算捞了本了。刘保长笑道:“奚太太已经见到二小姐了?”她一昂头道:“那是什么话,她约我去的,有见不着的道理吗?她和我足谈两小时,谈得非常得劲。我还是在她那里吃的早点。”刘保长笑道:“是的,他们家有下江厨子,一定做好了鸡丝面,大肉包子。”奚太太淡笑道:“你们乡下人,就只知道肉包子,鸡丝面罢了。人家讲卫生,早上要进营养品,吃的是西餐,乃是乳油面包,真正咖啡,还有麦片粥,云南火腿,鸡丝汤。”刘保长笑道:“我还是猜到了一样,有鸡丝。奚太太,晓得这样清楚,自然是二小姐把这些东西,全都请你吃了。”奚太太道:“那是当然啦。她约我早上去,一来为了天气凉快,二来就为的是请我吃早点。假如她这两天不进城的话,一定还要大大地请我一次。我临走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亲自送到半山腰,约了再会呢。”
这时,彼此的心境,静止了一点,屋外的声音,可又陆续地传了过来。南腔北调的尖锐的演讲声,就由奚家的走廊上发出。李南泉吃着馅儿饼,微偏了头向外听去。这就听到奚太太道:“孩子们,我们要抵抗外侮,必须精诚团结。我也想破了,我们不快活,人家快活,我们发愁,人家并不发愁,我们愁死,气死了,那更好,人家得着我们现成的江山。我们死了,岂不是冤枉?来,我们乐一下子,唱个歌,以解愁闷。你们会唱什么歌?”这就听到孩子们说:“会唱国歌。”奚太太道:“国歌不能乱唱,那是有时间的,你们还会唱什么歌?”孩子们答应:“会唱《义勇军进行曲》。”奚太太道:“好!我们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一二三!”由这句口令喊过,“起来,不愿作奴隶的人们……”歌声高昂地传达了半空。这不但是李先生一家人惊动了,就是左右邻居也惊动了。大家都看到奚太太在路上哭着回来的,不料没有半小时,这激昂的歌声又唱起来了。一个人弄得这样歌哭无常,这不是有点发疯了吗?于是所有的邻居,都跑出屋子来张望。奚家三个小孩,像奚太太出门训话的时候一样,还是一排地站着。奚太太作了个音乐导师,手上拿了根鸡毛掸子,当了指挥棍,领导着小孩子们唱。她唱一句,小孩子们和一句,唱到“前进,前进”的最后一句,奚太太右手举了鸡毛掸子,高高过了头顶高声疾呼,颈脖子涨得通红。
刘保长笑道:“昨天我就听到我的太婆儿说,奚太太在大路上和二小姐说了好多话。二小姐对奚太太的意思,硬是不错。现在的二小姐,我是晓得的。别说啥子县长委-员罗,就是部长也没得她那个身份。她要是和哪个谈交情的话,怕不官运亨通,财源茂盛!我就常说,我们这个疏建新村,风水不错,迟早要出一个阔人咯。你府上那两间房子,盖在龙头上,要发的话,先发你府上。我的地理,自负的话,投过名师,硬是有几分灵咯,想不到我只看中了一半。我谙你府上发起来,发在奚先生身上,今年子要升官。哪个谙得到是发在奚太太身上。别个升官发财,我不招闲。只有奚太太升官发财,我应当伺候。你问那个是朗个说法,就为了奚先生展到敝地来,就是我的介绍人。我叫别个看看嘛,我刘保长是不是有眼睛的人!确实,奚太太你要是发起来了,我们保长就有个面子。二天你有啥子事要我,你只要吩咐一声。我要不拿出三条腿来和你跑路,我就不姓这个刘。”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半侧了身子,在前面引路。奚太太听到他这一说法,自是心里好笑。不过人家一副笑脸相迎,自也不便拒人过甚。笑道:“我本来和二小姐认识,我们是妇女运动会里的同志。不过我没有什么事,也就不去麻烦人家。现在大概有什么事需要我去作,所以特意派人来接我去谈谈。”刘保长道:“呵哟,姐没有把轿子送你,我去给你叫乘滑竿来。”
李南泉笑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恨古难全。”说着时,他昂起头来摇晃着。李太太道:“你若是赏光,你就赶快吃罢。小孩子吃得很来劲,他回头把两盘馅儿饼都吃光了。中国的文人,真没有办法,有吃有喝,会来点酸性。没吃没喝,更会来点儿酸性。”李南泉笑道:“这也就是文人的一点好处。我们还有猪肉白菜的馅儿饼吃,多少是过中秋的味儿。人家吴先生家里吃烙饼、生西红柿,决找不出中秋的味儿来,你看吴先生有说有笑,哪里放在心上?”他说着这话,似乎因赞赏吴先生的行为,而心向往之。他就在屋子里来往地踱着步子,背了两手,口里沉吟着。李太太站在旁边,看看他这样子,先是笑了,然后把桌上的筷子拿过来,递到他手上,又托着一盘馅儿饼到他面前,笑道:“请赏一个罢,味儿倒是怪好的。”李先生接过筷子,就夹着饼吃了。李太太见他如此,又把那玻璃杯拿了来。李先生一手拿着筷子,一手端着茶杯,而太太又端了盘馅儿饼在面前,这倒是怪不方便的,只得到椅子上坐着,向太太笑道:“为什么这样客气?”李太太道:“我若是不这样客气一番,你还是在屋子里徘徊寻诗呢。”李南泉笑道:“原来你的用意在此,多谢多谢。我倒不是见了东西不想吃。难得这样通量地吃一回馅儿饼,就让小孩子们吃个自由吧!我若坐下来吃,他们就有了顾虑,又不能通量了。我无非也是为他们设想。大人到现在,还过什么节,这不都是小孩子的事吗?”
在中秋的前夕,奚太太让丈夫骗着,还是一个人回家。本打算把中秋节过去了,和丈夫作殊死战,来解决这个问题。现在他竟是自行回来。这倒不知是何缘故。她一腔怒火,看到了奚先生就减除了一半,情不自禁地迎到屋子外来。笑道:“今天回来得这样早?”奚敬平淡淡地道:“坐第一趟车子回来的,怎样会不早呢?”他走进屋子来,取下头上的帽子,对屋子周围看了一看,并没有把帽子放下。奚太太赶快把一张白木椅子上堆的杂乱衣服挪开,还向椅面上吹了两口灰,笑道:“请坐请坐,我不知道你今天会回来,要是知道,我早就把屋子收拾好了。”奚敬平道:“这倒无所谓。”说着,将帽子放在桌上,把腿伸直着,算是伸了一伸懒腰,摇摇头道:“这几天我忙死了。”奚太太道:“好了,你回家来了,一定是忙过去了,在家里好好休息几天罢。”奚敬平道:“我们哪里有工夫休息呢?下午我就要回到城里去。”奚太太正是在打开桌上的茶叶瓶子,要取茶叶,给奚先生泡茶。听了这话,立刻怒向心起,将手上的茶叶瓶子,向桌上一扔,“扑通”一声响。她掉转头来,瞪着眼道:“什么?你下午就要走?你还回来干什么?这里现在不是你的家了?”奚敬平道:“我知道,我一回来,你就有得哕唆,你也等我坐定了几分钟之后,再和我办交涉,也不嫌晚,为什么立刻就冲突起来?你若是不愿意我回来,我马上就走。”说着,手取了座上的帽子,就站将起来。
在这个村子里住的人,百分之九十几,都是由重庆市疏散来的人。而这百分之九十几的住民,也都是流亡的客籍。他们住着那一种简单的房屋,只有简单的用具,加上每日窘迫的生活费用,这日子就有些如坐针毡。遇到了年节,除了办点食物,敷衍小孩子,整个情绪,都是十分恶劣的,再加上整日地闹警报,可以说没有人欢喜得起来。这时,大家正为了袁太太打胎而死,各人感到十分惊异。偏是杨艳华穿了一身缟素,带了一群人去参观坟地。在夕阳乱山的情况下,大家都是黯然的。眼望着杨艳华低了头随在人后,走到山谷小径里面去,那个最难于忍住话头的吴春圃,就望了这群人,连连摇了几下头,然后向李南泉道:“人死于安乐,生于忧患,我看这话,实在是不磨之论。那位茶叶公司的副经理,若不是手上有几个钱,何至于忙着在这种闹警报的日子订婚!就是订婚,没有钱的人,也就草草了事罢,他可要大事铺张。这好,自己是把性命玩儿完了,连累这位漂亮的年轻杨小姐,当一名不出门的寡妇。虽然当寡妇并不碍着她什么,可是这个薄命人的名义,是辞不了的了。”他正在很有兴致地发着议论,吴太太在屋子里接嘴道:“你哪里这样喜欢管闲事?你自己还不是为了穷发脾气吗?”他笑道:“李兄,我没有你这君子安贫的忍性。刚才为了过中秋吃不到一顿包饺子,我曾发牢骚来着。于今我为人家杨小姐耽心,太太拖我的后腿了。”
那位刘保长,对奚太太说的话,虽不免要打点扣头。可是他亲眼看到她由山上方公馆里下来的,就是那门岗的卫士,对她也相当的客气。这决不会完全架空。便笑道:“奚太太,这山路不大好走,你在这石头板上稍歇一下,我到街上去给你找乘滑竿儿来,要得不?”奚太太道:“那倒不必。我既可以走了来,自然也可以走了回去,而且二小姐看得起我,也就因为我能吃苦耐劳。若是我走这一点路都得坐轿子,那显着我是太无用了。”她这样说着,表示她精神饱满,在后面走得更快。他们在前面走路,却没想到身后有人听着,“呼哧”一声,有人在身后冷笑着。奚太太回头看时,那个人穿着灰色短布褂裤,赤脚踏着草鞋,虽然黄黄的面孔,却还精神饱满。尤其是两只眼睛,显然有两道英光射人。她想起来了,在村子外山谷里躲空袭的时候,常可以看到他。这人平常不多说话,若是有人攀谈起来,他又激昂慷慨、能说一大套。不过他在村子里并没有什么朋友,也就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不过面孔是很熟的,这就向他点了个头。这人笑道:“溪太太,今天很得意,由财神宫里出来。”她知道这人爱批评人,却没敢再说,点个头道:“偶然到山上参观参观。”那人冷笑道:“不用参观,可以想得到的,里面一切的布置,还是像战前人家大公馆里一样。其实,那些东西,也都是我们老百姓贡献的。在这里,我们看出现在是一种什么社会。我是连这山脚下都不愿意经过的。”
奚太太被她一句话提醒,捡起地面上的包袱、雨伞,就向家里奔了去。他们家孩子,也看见了母亲了,口里叫着“妈妈”,蜂拥而上。奚太太叫了一声“我的孩子”,在大路上高举了两手,“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那哭声非常尖锐,像夜老鸦叫那样刺耳。李南泉站在走廊上,有点受不了,只好缩进屋子里去。这时茅屋里唯一的方漆桌子上,两个大搪瓷盘子,堆叠着油烙得焦黄的馅儿饼。上位空着,放了一只大玻璃杯子,可以看到里面茶叶整片的沉淀,正泡好了一杯新茶。另外有一碟麻油拌好的辣椒酱,一碟油炸花生米。三个小孩子围了桌子吃得很香。李太太进来,指着上席的竹椅子道:“虚席以待,这把椅子,也是你写字的椅子,临时移过来用一用。”李南泉道:“随便搬个凳子就行了,既要让我上座,又把竹椅子移过来。吃馅儿饼还这样的郑重其事?”李太太笑道:“你忘了今天是中秋,这是中秋团圆宴,你是一家之主,不能不让你上座,没有酒,给你泡好了一杯龙井茶,馅儿饼蘸着香油辣椒酱吃,一定可口。”李南泉向桌上看看,笑道:“还有一碟油炸花生米呢?”李太太道:“虽然是吃馅儿饼,若是不带一点菜,那太不像样子。今天早上去菜市晚了,遇到了警报,什么也来不及买,只有将家里存的花生米炸一盘出来,这也不是很可以品茶的吗?这个中秋,对于你是太委屈一点,等着款子来了,我们补过这个节。”
刘保长笑道:“这话不大对头。你若是不愿意过这条路,朗个现在就走这条路?”那人翻了眼向他望着,冷笑道:“你不认得我,我认得你,你不就是那疏建新村里的保长吗?你懂得什么?你就只知道拿了收据,到老百姓家里去,要粮要钱,再要威风一点,就是拿着绳子带了甲长到老百姓家里去抓人。可是你若遇到了我这种人,你就一点办法没有。第一,我没有钱。第二,我没有粮。第三,人我是一个,可是你还不敢抓我。”刘保长看他穿一身旧灰布衣服,至多是个穷学生,所以说起话来,先用言语吓唬他。倒不想他反攻得这样厉害,立刻气得颈脖子都涨红了。站住脚道:“你……你……啥子家私?走拢就和我绊灯。你乱说,我拿住你当汉奸办。”那小伙子听他说了声汉奸,丝毫没有考虑,伸过手去,就给他一个耳光。刘保长猛不提防,被他打得头向旁边一偏。他站稳了脚,要向那小伙子回手时,他跳到山坡上,攀了小松树,连枝带叶,折了一大枝在手上,指了他道:“你来,我带你到山上松树林里去比比。解决了你这小子,多少在人类里面,去了一匹害马。你开口就骂人汉奸,教训教训你。”说毕,举起手上松枝,哈哈大笑。他也不管这山坡上有路无路,一步步踏着向上,直往山腰松树林里走去。走得不见人了,还听到他叫道:“姓刘的,你有胆子,你就来,这松树林子里,也没有伏兵,就是我一个。你若不来,就白挨了一耳光了。痛快痛快!”说毕,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李太太笑道:“我问你一句话。”说着,她回头看了看,身后还不曾有人过来,然后笑道:“昨天奚先生请你看话剧,不能只有这个节目吧?”奚太太对于她这一问,倒没有怎样的考虑,便答道:“在他昨天的态度上,可以说殷勤备至,我若不是因为他殷勤备至,也就不上他这个当了。看完了话剧之后,他是约我去消夜的。重庆现在染了不少的下江风味,半夜里,小面馆子里生意还很好,口味我们也都合适。”李太太道:“吃过消夜之后,还有什么节目呢?”奚太太道:“到了那样夜深,街上还有什么可玩的呢?”李太太笑道:“反正不能抄用一句小说上的言语‘一宿无话’吧?”奚太太这才明白了,也不免破涕为笑,将手在她肩膀上轻轻敲了一下道:“人家满腹是心事,你还和我开玩笑呢!”李太太摇了两摇头道:“不是开玩笑,这和你今天的情形,有极大的关系。假如不是昨日的节目周到,今天的情形,就会两样的。”奚太太道:“你不是外人,我就告诉你罢,他在旅馆里开了一间上等房间。”李太太笑道:“够了,假如用我作福尔摩斯的话,这个案子,我就完全可以破案。”奚太太和她说着话,已是把她两只手都放下来了,听了这话后,又握住了她的手,笑着表示出很恳切的样子,只管摇撼了她的手道:“你到底是我的好朋友,我……”李太太笑道:“你家里孩子,盼望着你回来吃月饼,眼泪水都要等出来了,你快回去罢,什么事今天也来不及办。”
刘保长断定了松树林里不会有伏兵,可是在力量上比较,决不是这小伙子的对手,若上山去和他较量,一定吃亏,就指了山上骂道:“龟儿!你不要逃嗜!老子认得你的鬼脸,二天在山脚底下遇到我,我会剥你的皮。”奚太太因他前来欢迎自己,而遭受了委屈,就再三安慰他。刘保长将手抚摸着那被打的脸腮道:“我若不是欢迎奚太太,我朗个会遭龟儿子的打。你硬是要给我找一份好事,才能赔补我这次损失咯。”奚太太心想,我自己的事,还是人家一句淡话,哪有能力给你找事?便带了笑容向他点着头道:“你今天就是不来接我,我也会替你想办法的。昨天二小姐送了我两斗米,几斤肉,米可以留着,天气热,肉是留不下来的。回头我叫小孩子送半斤肉你吃。”刘保长的手,还在抚摸着被打的脸,听到说给肉他吃,立刻笑了,点着头道:“要得!这龟儿子打我一下,我身上怕不了落了半斤肉,你赏我一斤肉吃,也不算多,让我多进一点补品。”奚太太也就点头答应了。同他经过这截山路,到了街头,口子上停有几乘滑竿,站着一群轿夫等生意。刘保长抓着一个小伙子道:“杨老幺,你把奚太太抬回家去,她是由方公馆里回来,是正当公事。你送了这一趟,明天补修公路,我不派你的差。”站在杨老幺身边,还有个四十多岁的穷汉子,刘保长瞪了眼道:“李老二,不要发呆,你同老幺抬这乘滑竿去,这是公事,懂不懂?不为公事,哪个能到方公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