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七
粟野杢助最后一个赶到:各位所言在理,伏见殿下为大将军,如认定您要谋反前来攻打,耗时不会很长,就会被攻克歼灭。石田捏造事实谗言,殿下未必相信。不如遵嘱前往伏见,父子面对,化解心结,皆大欢喜。况且,派兵于其城下,无任何利益可得。对方乃世代重恩武士,我方无论派去多少兵力,皆诸侯借来武士。伏见城中父子在,骨肉之情何以堪?即便在此笼城,也无以长久。远远围住孤城,截断兵粮道,我方兵士便会从血亲缘投降,肯固守者甚微。如此诤言乃为主君考虑,除我等外,无人这般直言不讳。明白其中道理,不该踌躇不决,振奋精神,前往伏见城。事情本如此,挑明后,几人都如梦初醒。于是息事宁人,秀次对候着的五个使者答复道:吾等该随同使者前往伏见。这时堀尾撇开旁人,一人凑近秀次右膝前,面带紧张神色,像是多少做好心理准备了一样。确定了秀次答复后,松了口气,立即退出,火速将佳音通知了三条的道彻。
秀次没带多少人马,特意乘了一挺轿子,带领步行侍从二三十人离开了聚乐城。渡五条大桥途经大佛殿时,前后渐渐传来吵闹声,像是有很多人聚在那里熙熙攘攘。莫非对方派兵来了,他极不情愿死于贱人之手,轿子抬入东福寺,周围随从道:在此静心自尽吧。此时方知中了计谋。命即刻返回聚乐城切腹。但年轻侍从不断从后面拥来,称五条桥边一带早已布满敌兵,无以回返。秀次咬牙切齿地催轿速行。骑马的几人冲向前踢散人群。持弓剑者禁乘轿舆。总之需以最快速度赶到藤森。但增田右卫门尉像是已半途恭候。他跳下马来到轿子边,曰:外面情形不妙,还是先避高野山,若是全无野心,不久自会昭雪。秀次让轿子落在路上。他明知待在聚乐的话,还可申辩道理,现如今凶多吉少。他说:离城时已有思想准备,这会儿才不致大惊小怪,虽说生命无常,但因不实之罪而亡,则颇感冤枉。又说:切莫让秀次这等人物蒙受奇耻大辱啊。最后时刻到了的话,请一定要告知,我会按常规切腹自尽的。右卫门尉露出抚慰之神情,安慰他道:不至切腹之地步啊。姑且如此,过些时日亲笔书信,表明内心,使殿下心情好转,谗言之徒便不得逞。并命武士们轿前轿后围护,途经伏见城,沿大和之道前行。当晚宿玉水旅馆。阴暗的茅草屋檐下,破旧旅店的景象,令秀次不禁想起时至昨日的荣华。终夜昏昏未得入梦,头枕十六夜月亮,吟诗曰:
“有点儿事,让堀尾回来一下。”
堀尾返回后侧腿跪坐,脸上一副不安神色,似自言自语:
“那个闹事鬼会察觉不来……”
“那如何是好?”
太阁小声嘟哝,盯视着堀尾。
欲解顺庆心理,则须弄清他主动刺破眼球真盲的过程。按照他的说法,自己处于两难之境:迎合旧主三成的愿望,硬将无罪关白诬成叛贼呢?还是违逆旧主期待,庇护关白,从而谋得正室夫人母女的幸福?犹豫再三得出的结论是:选择前者无论如何有昧良心,而不忠旧主则武士名誉扫地。思前想后,决定取失明之手段,这样二者皆说得过去。毕竟看得见,之于夫人的同情将愈发强烈,以致罔顾旧主恩义。戳瞎眼睛,乃守住自我之最佳手段。只要真盲……只要两个女人的身影不再映入眼帘,强烈的同情心便会自然地渐渐淡去。这样,也意味着向旧主赔罪。在此判断下,他毅然决然采取了行动。
他没有明说何时剜去了双眼,想必是被唤三成宅邸并受到叱责时。亦即文禄三年秋后不久入冬时分,或是第二年开春。拙著《春琴抄》中的佐助变成盲人,以针刺瞳仁达到目的。顺庆乃战国时期武士,因而采取了更加粗鲁的手段。据说是谎称患疾退至居所,用短刃破坏了眼球组织,伤口愈合后才去城堡侍奉。然而城堡中人一开始便对他的目盲信以为真,无人察觉其变化。通常假盲瞬间变真盲,骤然感觉迟钝,易引旁人怀疑。幸好城中惯例,从早到晚皆有向导相助,所以顺顺当当蒙混过关。看上去,顺庆与从前无甚变化,做一盲官,他尽心尽职,旁人也友善待之。如此可以说,此事算是如愿以偿。但另一方面,他设想自己内心必定发生变化,却大错而特错。他以为失去视觉,精神上的烦恼就减少了,便会如释重负。实际上全然相反。他弄瞎自己的一个目的是“不看夫人”。至少在这点上,他的期待落空了。想着不看,却比从前看得更加清楚。更糟糕的是,用肉眼看时,受到了良心的谴责;用心灵看时,则没有了任何束缚。既然不是肉眼看,就不能说是对旧主不忠,也不算是对夫人失礼。于是就不必顾虑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可以尽情凝视。比起假装盲人时眯缝眼睛,提心吊胆地窥视,现在的视野放大了许多,可以生灵活现地观看。这段时间里,关白秀次的狂暴行径变本加厉。据《太阁记》卷十七中记载:
文禄四年六月八日,秀次公率众女眷登比叡山,游宴昼夜,恶行有加。通宵达旦狩猎,鹿、猿、狸、狐、鸟类,物数莫大。一山妓称,此山乃桓武天皇草创,结界,禁杀生,断女色,望撙节。木村常陆介辩曰:我山慰我,谁人能禁?换侍者。即於南光坊调美之体。大不悦。贫僧惶恐,受命味噌酱中加鱼鸟肠。另有逾矩者。天昏暗,俄顷骤雨。其日御滞。御厨横田,借院主米五石。院主答曰:“无有。”此山自古少储。坂本携来为好。其夜求粮,众皆疲惫。叱横田。辩非己过,院主无礼,厉叱之。秀次闻之,称此山自灭弗远矣。反招憎恨。
又曰:
同十五日至北野。秀次公御览,盲者一人拄杖,赐予酒。盲者不接,断其右腕。盲者惊恐,大呼救命,戏人者杀人也!秀次厉声曰:谁人助汝?熊谷大膳亮亦奈何不得!盲者察知,闻年顷此间,杀生关白岔路沿途必杀戮无疑。然戕残盲者,何等恶业!盲者大骂秀次。哀哉此身,何以苟延?快取贫僧首级,将汝杀生关白恶名传之后世。身兼国家重役,不思戮敌首级,不匡天下邪法,却自行邪法!无疑桀纣再诞。其因果几程!
“别担心。会有良策。”
听到堀尾的果断答复,太阁含泪道:
“你又救我一命。第三次了。不胜感激啊。”
堀尾告假离开伏见城,半道称有事与其他四人分手,快马直奔三条馒头铺道彻处,秘密交代:此番事发,若幸好秀次公去了伏见则罢;不去的话,走错一步棋的我就没命了。时常给你找麻烦,紧要时刻,无暇施礼,烦将此书信交予信浓守,定会施予金银。此事不得向任何人泄露。堀尾与此人再三约定后,急忙奔聚乐而去。
面对使者,秀次进退两难,不知该否从太阁之命。忙召白井备后守、木村常陆介、熊谷大膳亮三重臣另处一室细议。三人各持己见,难以决定。按备后的说法,离开此城,则情形严重,依己之见,我等三人中派一人去伏见,也算合情合理,何如?若不可,派兵来攻,我们则可抢先出击,堂堂应战,战事落败,切腹无妨。熊谷大膳曰:备后所言在理,退而言之,不为此城一战而切腹,有侮王城之地,此乃一;窝居太阁殿下赐予王城,有违天道,此乃二;时至昨日为六十余州百姓拥为关白,现却惊慌失措固守城池,为全日本武士所不齿,此乃三。世间虽有各种传闻,首先应尽父子之礼。一旦退让帝都,证明尽属谗言。然事有先后顺序,今宵当逾志贺山<a id="jzyy_1_100" href="#jz_1_100"><sup>(6)</sup></a>,移向东坂本<a id="jzyy_2_100" href="#jz_2_100"><sup>(7)</sup></a>。这样仍不释疑并派兵讨伐,我方则往唐崎<a id="jzyy_3_100" href="#jz_3_100"><sup>(8)</sup></a>正面出兵迎战为妥。那里约可容纳三万多兵力会战。万一命数已尽,方可静心自裁。木村常陆介则说:于此紧要关口,无论怎么让步证明自己之清白,太阁殿下都不会恕罪的。在此已无退路时刻,不如杀掉五个使者,今宵赶至伏见放火烧城,据城而战。拿起弓剑,也可留名沙场。不然就烧掉京城,于此城中破釜沉舟。如何?首先控制京城的兵粮,备好弹药,固守城池,如此定会来人调停,便可获得更大利益。秀次此时穷途末路,一筹莫展,一言不发,只是叹气。常陆介气势汹汹厉声谏诤:不料您这般懦弱,去了伏见,就别想回来。或是将您赏给高野山兵卒,或是发配至远国与俊宽<a id="jzyy_4_100" href="#jz_4_100"><sup>(9)</sup></a>郁郁相对,或是让您自尽连介错都不配予。到那时候,您就后悔莫及了。吉田修理亮此时正于摄州芥河<a id="jzyy_1_101" href="#jz_1_101"><sup>(10)</sup></a>监理工程。风闻京都城中有事,快马加鞭赶回恳求道:若您真要谋反,别去伏见。哪怕只有丁点儿那般想法,也必须留在此城。再三论理澄清,仍不可释疑的话,给我一万兵力,率先为忠君殊死一战。
《太阁记》作者在此项内容后附记曰:
有言道:不昧因果。亦有说:顺其自然。凡事命中注定,事出有因。秀次公六月八日登比叡山,暴虐之心未改。七月八日登高野山,便遭报应。十五日北野戮一盲者,正是此刀用以介错。此乃因果报应,或因果报于孙彦,或父仇子报,或己身自报。善恶之果,时到必报。世间说法,务须牢记。
秀次高野山自裁,筱部淡路守备担当“介错”。使用的是“浪游”即兼光<a id="jzyy_1_97" href="#jz_1_97"><sup>(1)</sup></a>利刃。按照前段文字之说法,似于月前十五日,在北野戮杀一盲人时用的正是这把“浪游”。据传,为满足秀次杀戮喜好,怜悯无辜被杀者,每日从牢房提一犯人献上,大坂、伏见、京城、堺町的狱中犯人皆被杀光,哪怕微罪不足杀。
顺庆暂且不谈自身,先就秀次的结局做了交代。聚乐城里险恶计划之传言频频传至伏见。太阁殿下已无法置若罔闻,于是派宫部善祥坊大法师、前田德善院僧正、增田右卫门尉长盛、石田治部少辅三成、富田左近将监<a id="jzyy_1_98" href="#jz_1_98"><sup>(2)</sup></a>五位使者赴秀次处传旨:略闻野心,当为虚传。为证明各类传言是虚,书七纸,宣誓表明心底。秀次宣誓书上回曰:全然不知也。何以那般图谋?吾居此城,唯蒙御恩。传誓书七枚,诚惶诚恐,突然之事,不明原由,召请侍从卜部兼治<a id="jzyy_2_98" href="#jz_2_98"><sup>(3)</sup></a>请神降临,诚惶诚恐神明照鉴子虚乌有,聊以证不存野心。五位使者执此回复伏见,报告太阁。太阁心悦,疑窦消散。
然太阁对秀次之不信不满由来已久,根深蒂固。秀次上请梵天帝释天神,下借四大天王照鉴,信誓旦旦。但仅凭一纸誓言,是不可能收场的。彼时木村常陆介在淀负责工程,据说七月四日夜,跟五位使者似前脚后脚,乘着女官轿赶到聚乐城,轿子从厨房处直接抬入后宫内,秘密拜见了秀次,两人商量了什么后,当天夜里又返回了淀。而石田三成在常陆介家里安插了三个底探,此事立即报告上去。另外五日,毛利右马头辉元<a id="jzyy_1_99" href="#jz_1_99"><sup>(4)</sup></a>上书:秀次公去春,曾下令白井备后守<a id="jzyy_2_99" href="#jz_2_99"><sup>(5)</sup></a>用此案纸作誓书,竭力辩解。其上书经由石田治部少辅禀陈。上书竟也成了证据。抑或如顺庆所言三成做了手脚。如此获知的各方报告,加之蹊跷文书,渐渐城乡间议论纷纷——父子未能直接谈判,谣言四起。为春风化冰,消除异见,和睦如初,太阁又遣使宫部善祥坊、德善院玄以僧正、中村式部少辅一、堀尾带刀先生吉晴、山内对马守五人去见秀次,望秀次匆忙来见。当时太阁不知想起了什么,唤住了正要出门的玄以僧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