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四
讲到这里,顺庆声调一变。
此函书于淀君返回大坂后,秀赖幼君诞生于同年八月三日。三成或是那年年初闻知此信,便忧患未来生变。如诞男孩,太阁、秀次会否关系微妙起来?太阁会否心生悔意将关白之位让给秀次?秀次会否亦有察觉,心生不安,多少滋生自暴自弃,更加行为暴虐?文禄二年正月五日正亲町太上皇驾崩,国民服丧,其身为关白,却怠于斋戒侍神,十六日晚餐吃了鹤肉,且时常身着盛装外出郊游狩猎。民间此时不闻鸡鸣狗叫,聚乐城却毫不检点地开办诸般宴会,召检挍讲述平家故事<a id="jzyy_1_61" href="#jz_1_61"><sup>(23)</sup></a>或娱乐相扑。其异常残忍之行径及荒淫宴客等丑闻,也一一报告予机敏的三成。于是密授指令予心腹武士。左卫门尉抵达京都时,为使淀君诞生男儿,各方寺院高僧正修炼大法秘法,尤其是变身男儿法。一查便知,淀君曾于五年前天正十七年五月二十七日诞生一子——鹤松,但年仅三岁夭。此次生产,足以想象太阁的焦急与世间的期待。祈祷奏效诞一男儿,举国欢呼万岁丰臣家。太阁老爷五十七岁高龄喜得子嗣,兴奋之余为见幼主,八月二十五日离开名护屋,专程返回了大坂。这样三成担忧渐为事实,左卫门尉对自己所负重要使命铭刻于心。当年秋,他又顺利获得“勾当”官位,摇身变成名为“薮原辰一”的盲乐师,不时应召聚乐城。知晓其本为石田三成手下,失踪于朝鲜战阵,秘返京都并假冒盲人者,唯伊豆圆一是也。顺庆接着叙述:
“唉,人啊,随当时境遇变化而变化。正像你们看到的,愚僧现在也是冷漠阴郁的感觉。曾几何时,武士气概尚存,堂堂耿直男人,怎可想象会去取悦女官。但在夫人母女面前,可谓使尽了浑身解数,单只为了她们快乐。我自己也感觉奇怪,哪里来的那些诙谐打趣?自然而然,信口开河,即兴编造出离奇古怪的故事。不禁怀疑,身体的什么部位安了键钮,方可发出那样奇怪的声音。”
此间时有咳气(咳嗽),未致信。致函时二丸夫人(指淀君)再有身孕,可喜可庆。云云。
<a id="jz_1_53" href="#jzyy_1_53">(1)</a>陶晴贤(1521—1555),战国时期武将,周防大内家重臣,具有卓越军事才能,被誉为西国无双之将。因其强权政治及其自以为是之性格遭到周围的反感,在大内家逐渐孤立,终于起兵讨伐主君大内义隆。毛利元就等与大内义隆结友有同盟关系,于是与毛利对立。受毛利之计谋,于严岛战败自杀。
顺庆继续说:
“不言而喻,自己想要探查城中的秘密。那么与女官维持密切关系,便可获得很多消息。当时关白家的家臣中有木村常陆介大人、粟野木工助大人、熊谷大膳大人、白井备后守大人、东福寺的隆西堂大人等。不可随便探听。但女官嘴不紧不严,闲谈时可以探听各类事情。是的,文禄四年八月二日,上次死于河原的贵妇,现时长眠冢下的冤魂,总共三十四人之多。愚僧首次应召去后宫时见到很多侧室夫人。特别受宠的有仙千代丸公子之母御和子前。夫人为美浓国<a id="jzyy_1_63" href="#jz_1_63"><sup>(25)</sup></a>人日比野下野守之女,十八绝命,当时年仅十六。诞幼主地位异常。其次是御百丸公子之母御辰前,乃尾张国<a id="jzyy_2_63" href="#jz_2_63"><sup>(26)</sup></a>人山口松云之女,时年十七。接下来是御土丸公子之母御茶前,北野<a id="jzyy_3_63" href="#jz_3_63"><sup>(27)</sup></a>梅松院之女,十七岁。另有摄津国<a id="jzyy_4_63" href="#jz_4_63"><sup>(28)</sup></a>小滨法师的女儿,称中纳言又称御龟前,此夫人年过三十,虽过花季却通诸般雅兴,安详端庄,心地善良,因是公主之母,便与其他生了王子的贵妾待遇有异。这样共有五位子嗣,公主七岁,仙千代丸公子四岁,其他分别是两岁和不到一岁的稚子。”
“但刚才说的皆为侧室。正室乃前大纳言<a id="jzyy_5_63" href="#jz_5_63"><sup>(29)</sup></a>之女。年龄三十一二。其与乡下长大的女子不同,尊贵夫人,宫中贵族,姿态优美,面如洁雪,看似仅二十有余。”
顺庆又接着说道。
这么说着,其眼睑现出好似追随某种幻影的表情。
但身在朝鲜的三成何时获知淀君怀孕?秀吉于天正十八年攻打小田原时书信北政所<a id="jzyy_1_60" href="#jz_1_60"><sup>(22)</sup></a>,招淀君至前线。此番出征,亦携淀君至名护屋营帐。那是文禄元年三月,淀君于营帐受孕,翌年春,返回大坂。太阁在文禄二年五月二十二日给北政所信函中有这样一段文书:
<a id="jz_2_53" href="#jzyy_2_53">(2)</a>毛利元就(1497—1571),活跃于室町时代后期至战国时代,为安艺国之诸侯领主。将安艺小国版图扩充至整个中国地区,并成为战国时代著名将领之一。其外号“谋神”,乃善用各种谋略的罕见的策略家。
“实话坦白,其实愚僧当时并非盲人。那是文禄元年夏天,随同君主渡海至朝鲜国,于朝鲜的京城驻屯。翌年正月碧海馆之战打败明军,我方大获全胜。然而不久后的一天夜里,主君召见愚僧曰:避人耳目与汝密探,乃是出于信任。近有名护屋<a id="jzyy_1_59" href="#jz_1_59"><sup>(21)</sup></a>来信,淀君夫人有孕。放心不下的是聚乐关白大人。今日本诸侯倾巢出动,跨海麇集,就连太阁殿下也远征亲历。关白大人作为掌管天下政务者,有传言趁太阁老爷远征,傲慢行事,终日耽溺荒唐放纵。其详情,三成于此远隔万水千山,亦能有所闻知。迄今为止也罢,万一幼君诞生,以后与太阁大人如何相处?想来未必如此,但也说不准会有叛逆之念。为报丰臣家御恩,忧患天下,此乃重大事项。某日夜军旅,计谋会战,肝脑涂地,却苦恼于不可专心。汝生性聪颖,擅琵琶,所幸亦有伊豆圆一深交。遣汝密返京都,佯扮盲乐师,伺机潜入聚乐。当细心观察关白大人日常,包括城中变化。一旦发现有疑,刻不容缓禀报。欲言者唯此。”顺庆如此这般讲述了事情经过,并称出身武士门第,望有战场功名,哪怕一时解甲为盲人乐师,亦觉抱憾终身。三成则曰:“非也。能上战场者不尽数,而此事唯你不可。圆满复命,胜似战场砍五六大将首级。此乃举世无双忠义哪。”闻此再三强调,无法推辞接受下来。便与主人三成合谋,装作某日会战失踪,无声无息溜出战场,经釜山返回名护屋,而后赴京都。途中开始盲人装扮,摇身变成身背琵琶赴京城的盲人法师。
<a id="jz_3_53" href="#jzyy_3_53">(3)</a>今神奈川县之西南部。战国时代为北条氏之诸侯国。
“的确,那时的艰难非同一般。外表是盲人乐师,内心时刻不忘自己是下妻左卫门尉——石田治部少辅大人的家臣。彼时的奉公,较之战场上比武竞勇辛苦数倍,尚须运用大智慧。为报主君之恩,为救天下存亡,某决心最大力量探查城中动向。或许一心相通,城中上下无人怀疑,皆来捧场。愚僧受邀参加各类活动。关白大人召见自不待言,还不时应召深宫后院。此乃愚僧最初的期待。意外如愿乃是幸运。”
话中所言正是关白秀次之正室“一台”,以后法号为“德法院誓威大姊”,瑞泉寺所藏画像中行年三十有余,《太阁记》记载之三十四岁属实。顺庆成为薮原检挍伺其左右时应是三十二岁。一台之父为太政大臣实兼<a id="jzyy_1_64" href="#jz_1_64"><sup>(30)</sup></a>之第十一代子孙菊亭晴季右大臣,今菊亭侯爵家祖先,宅邸今出川故号称“今出川大人”。然而正如顺庆下面所述,夫人带来一个孩子,显然嫁予秀次并非初婚。携来女孩儿名“美屋前”,两年后在河原被砍头,年仅十三岁。以后联想,盲僧顺庆抚摸至草庵访拜的女孩儿头发,时而沉思时而流泪,或是因为想起了年龄相仿的美屋前。但美屋前的生父即一台的前夫是何人物呢?《石田军记》中记载“父亲是尾张国人”,织田信长部下。猜想虽为右大臣,当时的公卿并非拥有很大的财力权力,所以将女儿下嫁地位不高的乡下武士。或许巧合守寡,抑或强行拆散,反正成为秀次之妻。若果如此,虽贵族出身,未必会有特殊待遇。不过依嵯峨尼姑所言,顺庆回想一台夫人时,面溢感激之情。实际上,秀次三十多个妻妾中,顺庆最推崇夫人,无论何时皆不失仰慕之念。
他突然“唉”地长叹了一口气。
“依愚僧所见,无论才能、风度,皆出类拔萃,夫人较之任何人,都该得到更多宠爱。却不然,谅因无子嗣。本来作为正室应受众人尊敬,然表面为人羡慕,事实徒有夫妇其名极少相见。夫人寂寥度日。城中终日酒宴,热闹非凡。夫人并不出席,总在深宫居所郁郁寡欢。多少可以排忧解闷的是美屋前的存在。公主是夫人携来之女,当时十一岁,容貌外表竟与母亲一模一样。夫人可怜孩儿无父,爱怜有加。说来身居富丽堂皇宫殿,其实唯母女俩相依为命。母女形影不离,遇事自然相互抚慰。不知是何缘故,母女很为愚僧捧场,称愚僧辰一,时常让愚僧‘说个故事排遣寂寞’。虽说有勾当之盲人乐师头衔,但那名义非常年钻研修得技艺。不知为何,却深得母女二人欣赏。本来她们想听的,或许并非琵琶弹奏。愚僧非正规乐师,讲述不了平家故事,只好天下趣闻、诸国传说充数,或者说净瑠璃见闻记事。添油加醋,手舞足蹈。母女却总是兴致勃勃,有时还快活地哈哈大笑。”
“视力健全者模仿盲者,比狂言<a id="jzyy_2_61" href="#jz_2_61"><sup>(24)</sup></a>役者还难。更何况白天黑夜,醒来入眠,皆不可忘记,那份艰难真正难以言表。伴以幼君诞生之传闻,人们议论纷纷开始揣测关白大人结局。有人祈望平安无事。聚乐城里谣传四起。城中人自然警惕随意出入者,小心翼翼,防备暗探潜入。愚僧进城演奏自不待言。退至寓所,也不能让人觉察自己有诈。周围照顾愚僧的女童、友者、帮佣,所有的人都得认定愚僧正是盲人。面见达官贵人时,更得弦绷紧。回到自己住处放松,却是最为痛苦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