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流浪儿童
佩佩在垃圾场没待很久,所以不会看到死去的狗,也不知道它们死后会怎样——它们会被埋起来,但是在这之前往往会被秃鹰发现。
佩佩在山下的格雷罗发现了更多狗。这些狗住在殖民地里,是那些在垃圾场工作的家庭养的。佩佩觉得格雷罗的狗看起来被喂得好些,而且比垃圾场里的更有归属感。它们和其他小区的狗没太大区别,相比那些流浪狗更加躁动、更有攻击性。而那些垃圾场的狗则习惯偷偷行动,虽然它们自有某种狡猾的方式守住领地。
但佩佩神父很用心地经营着学校和孤儿院,大部分反对“流浪儿童之家”这个名字的好心人依然会承认,这所由耶稣会经营的孤儿院也是很不错的。另外,大家已经简称这里为“流浪儿童”。其中一个照看孩子们的修女简化得更厉害。格洛丽亚修女虽然没有告诉所有孤儿,但她有时会嘟囔着把那些淘气的孩子叫作“流浪儿”——实际上“流浪儿”是这个老修女对个别惹人生气的小孩的称呼。
所幸,去垃圾场给那孩子送书的并不是格洛丽亚修女。如果选书和送书的是她,胡安·迭戈的故事还未开始便结束了,但是佩佩神父把阅读放在很重要的位置。他成为一名耶稣会教士就是因为耶稣会让他学会了读书,并让他加入耶稣会,当然顺序可能不是这样的。不过最好不要问他使他得到救赎的是阅读还是耶稣,或者哪一个使他得到更多救赎这样的问题。
四十五岁的佩佩神父长得很胖。他这样形容自己:“虽非仪表堂堂,但一看就是个善良人。”
佩佩神父是善良的化身。他践行着圣·特蕾莎修女的箴言:“执着祈祷的人们和愁眉苦脸的圣徒正等待着上帝的拯救。”在每日祈祷中,他都把特蕾莎修女的箴言置于首位。难怪孩子们都很爱他。
但是佩佩神父以前并没有去过瓦哈卡的垃圾场。那些天里,垃圾场什么都烧,到处都在生火。(而书是很好的生火工具。)当佩佩神父走出他的大众甲壳虫汽车时,垃圾场的气味和大火的灼烧让他觉得这正是自己心目中地狱的样子,只是他没有想象过,会有孩子在这里工作。
偶尔,胡安·迭戈会说:“我是墨西哥人——我生在那里,也在那里长大。”可最近他更习惯说:“我是美国人——我在美国生活了四十年。”为了淡化国籍的概念,他还会说:“我是中西部居民——实际上我是爱荷华人。”
他却从不说自己是墨西哥裔美国人。这并不仅因为他不喜欢这个标签,虽然他坦承自己确实不喜欢。胡安·迭戈认为人们总是在为他们在墨西哥和美国的生活经历寻找共性,可他从自己的经历中却找不到任何共同点;更确切地说,他从未寻找过。
胡安·迭戈说他有两种生活——两种彼此分割而且全然不同的生活。墨西哥的生活是他生命的第一阶段,童年和青少年。离开墨西哥后,他从未回去过,并以此开始了生命的第二阶段,在美国或者说中西部的生活。(他是否还说过,相比之下,他的第二段生命历程中并未经历过太多事情?)
他还坚持在他心中、记忆中,当然还有梦中,一遍遍回顾起自己的两种生活时,它们处在“平行的轨道”上。
胡安·迭戈的一位挚友——也是他的医生——曾经就“平行的轨道”这一说法和他开玩笑。她说他有时候是一个来自墨西哥的小孩,有时候又是一个来自爱荷华的成年人。胡安·迭戈是个很善辩的人,但是对这种说法他表示认同。
他的小车后座上放着些很好的书。好书能够抵御罪恶,而且佩佩是可以切实地把它们拿在手里的。你总不能像拿着这些好书那样,把对耶稣的信仰拿在手里。
“我在寻找愿意读它们的人。”佩佩对那些在垃圾场工作的大人和孩子说。那些“拾荒者”都用轻蔑的目光看着他,显然他们都不是在意读书的人。一个大人先开口了——是个女人,也许和佩佩年龄相当或更年轻些,或许是一个或几个小“拾荒者”的母亲。她让佩佩到格雷罗去找胡安·迭戈,他在酋长的小屋里。
佩佩神父有些困惑,也许他想错了。酋长就是垃圾场的老板,是这里的头目。难道那个读书的孩子是酋长家的小孩?佩佩问那位女工。
一些孩子都笑了,然后他们便走开了。大人们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而那个女人只是回答:“不算是。”她指了指格雷罗的方向,是在垃圾场下方的山坡上。殖民地的小屋是用工人们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材料搭成的,酋长的小屋最靠边,离垃圾场也最近。
缕缕黑烟升上垃圾场上方的天空,这浓密的黑色直入云霄。头顶上有很多秃鹰,但佩佩发现地上也有其他正在捡食腐肉的动物。狗在垃圾场随处可见,它们躲避着地狱之火,不情愿地把猎物让给那些坐在卡车上的人,可它们不愿再让给别的生物。那些狗不自在地陪在孩子们身边,因为他们都是拾荒者,只是目标不同。(狗对玻璃、铝和铜并不感兴趣。)这些狗大部分都是流浪狗,有些已经奄奄一息。
胡安·迭戈告诉他的医生朋友,在被贝他阻断剂影响梦境之前,他总是从自己那“温柔”地循环着的噩梦中醒来。他的噩梦是关于那个让他变成跛子的难忘清晨的。实际上,这个噩梦只有开头是“温柔”的。这段经历源自发生在墨西哥瓦哈卡州的某些事。那是1970年,在城市垃圾场附近,胡安·迭戈当时十四岁。
在瓦哈卡,他被称作“垃圾场小孩”。他住在格雷罗州的一间棚屋里,那是为在垃圾场工作的家庭准备的居所。1970年,格雷罗只有十户人家。当时的瓦哈卡市区住着十万人,他们中很多并不知道,城里大部分捡拾垃圾和分类处理的工作都要归功于这些“垃圾场小孩”。是他们把垃圾中的玻璃、铝和铜挑拣出来。
那些知道他们在做什么的人称他们为“拾荒者”。十四岁的胡安·迭戈是个跛足孩子,也是个“拾荒者”。但他却是个爱读书的人,那些旧报纸上的文字教会了他阅读。通常而言,拾荒的孩子们都很少读书;而且无论出身如何,有怎样的家庭背景,小孩子都很少有自学的能力。所以,胡安·迭戈会读书的消息不胫而走,连作为教育界权威的耶稣会都听说了这个来自格雷罗的男孩。两位来自耶稣会的老牧师称他为“拾荒读书人”。
“该有人给那个垃圾场的孩子送一两本好书,谁知道他在那儿能读到些什么!”不知这是阿方索神父还是奥克塔维奥神父提出来的。通常每当这两位老牧师中的任何一个提出“该有人”去做什么事,佩佩神父都是那个负责执行的人。而佩佩又是一个书虫。
首先,佩佩神父有车,而且他来自墨西哥城,到瓦哈卡去相对容易一些。佩佩是一所耶稣会学校的教师。那所学校一直发展很好——众所周知,耶稣会非常擅长管理学校。而且,耶稣会的孤儿院还比较新(它从原来的女修道院改建为孤儿院不到十年),虽然并不是所有人都为它的名字而抓狂,但对于一些人来说,“流浪儿童之家”这个名字实在有些长,而且不太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