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第5章幕,第第3章场
希克曼导管悬挂在爱德华·邦肖右侧的胸前,它被插在锁骨下方,穿过乳头上面几英寸的皮肤,进入锁骨下部的静脉。胡安·迭戈对此很难习惯,他将在其中一本小说中写到希克曼导管,在那本书中他的许多角色死于艾滋病,还有一些死于那些爱德华多和弗洛尔感染的与艾滋病相关的机会性疾病。但是那篇小说中的艾滋病患者甚至没有爱荷华人,或者人称女王自称土匪的弗洛尔隐约的“影子”。
胡安·迭戈用自己的方式书写着弗洛尔和爱德华·邦肖身上发生的事情,但是他没有一次写到过他们。拾荒读书人自学了阅读,也教会了自己如何想象。也许正是自学的经历,让他明白了小说家如何创造人物,如何虚构故事。你写的不只是你认识的人,讲的也不只是你自己的故事,这才是小说。
胡安·迭戈生命中那些真实的人身上有太多矛盾和未知的地方——他们不够完整,无法作为小说中的角色,胡安·迭戈想。他可以虚构出比自己的真实经历更好的故事。拾荒读书人认为,他自己的故事作为小说也“不够完整”。
作为创意写作的教师,胡安·迭戈不止一次告诉他的学生应该如何写作,他从不会建议那些写小说的学生们用他自己的方式创作。拾荒读书人不是一个劝导者。问题在于许多年轻的作家都在寻找方法,他们很倾向于选择一种写作流程,并相信有且只有一种创作的方式。(按照你想到的去写吧!只要充分发挥想象!一切只关乎语言!)
在胡安·迭戈看来,弗洛尔如此努力地让自己变得女性化,可她不仅要死于艾滋病,还要以一个男人的身体死去,这是很不公平的。当爱德华多先生的手已经不够稳,没法每天给弗洛尔刮脸时,胡安·迭戈会替他做。然而,当胡安·迭戈亲吻她的时候,依然能够感觉到脸颊上的胡茬,也总是能看到胡须的影子,即使她已经刮好了脸。
由于爱德华·邦肖和弗洛尔是一对不寻常的夫妇,他们需要一位年轻的医生来进行日常保健,而且弗洛尔想要一位女医生。他们美丽的女全科医生是罗丝玛丽·施泰因,她坚持要他们进行艾滋病病毒检测。1989年,施泰因医生只有三十三岁。“罗丝玛丽医生”——弗洛尔是第一个这样称呼她的——和胡安·迭戈同龄。在病毒诊所中,弗洛尔称呼那些传染病医生都用名字,他们的姓氏在墨西哥人的发音中简直是一场噩梦。胡安·迭戈和爱德华·邦肖,他们的英语很完美,也称那些传染病医生为“杰克医生”和“亚伯拉罕医生”,只是为了让弗洛尔显得不那么像外国人。
病毒诊所的等候室非常简朴,是20世纪60年代的风格。地毯是棕色的,椅子分单双人款,上面铺着深色的化纤垫子,更确切地说是瑙加海德革。登记桌是桦色的,顶上带有浅色的福米卡塑料贴面。登记桌对面的墙是砖砌的。弗洛尔说她希望博伊德塔的内外部完全是用砖砌成的,想到那些“垃圾瑙加海德革和福米卡塑料贴面”要比她和她亲爱的爱德华多留存更久,她就很难过。
所有人都认为是弗洛尔传染了爱荷华人,虽然只有弗洛尔这样说。爱德华·邦肖从未指责她,也没说过任何埋怨的话。他们没有正式宣誓,但对彼此作出过正常夫妻的承诺。“无论健康还是疾病,只要我们都活着就好。”当弗洛尔陷入自责,承认她偶尔的不忠行为(那些回瓦哈卡的旅行、那些派对——只是看在旧日的情分上)的时候,爱德华多先生会努力地向她吟诵这句话。
“关于‘放弃其他所有’,我赞同这一点,不是吗?”弗洛尔会询问她亲爱的爱德华多,她一心想要责怪自己。
当你回忆或梦见你深爱的人时——那些已经死去的——你没法阻止故事的结局先于其他部分自己跳出来。你无法选择梦境的时间排列,或者回忆起某个人时每一件事情发生的顺序。在你的心中——你的梦境、你的记忆里——故事有时会从尾声开始。
在爱荷华,第一家集中的艾滋病病毒诊所,包括护理、社会服务以及配套的教育,开放于1988年6月。诊所开在博伊德塔——它被称作塔,但实际上不是。所谓的博伊德塔是一座附属于老医院的新建五层建筑。博伊德塔是爱荷华大学医院及诊所的一部分,艾滋病病毒/艾滋病诊所位于第一层,被称作病毒诊所。当时,人们对于直称艾滋病病毒/艾滋病诊所还有所顾虑,担心病人和医院都会受到歧视,这是合情合理的。
艾滋病病毒/艾滋病与性和毒品相关。这种病在爱荷华还不够普及,很多当地人认为这是一种“都市”病。在爱荷华的乡下人之间,一些病人要同时面对周围人的恐慌和排斥。
胡安·迭戈还记得博伊德塔未建成时的样子。在20世纪70年代,那里(和现在一样)是一座真正的塔,那座哥特风格的塔位于老综合医院的北侧。当胡安·迭戈刚和爱德华多先生及弗洛尔一起搬来爱荷华时,他们住在一套复式公寓中,那里是过于繁复的维多利亚婚礼蛋糕风格,带有一个废弃的门廊。胡安·迭戈的卧室和浴室以及爱德华多先生的书房都在二楼。
快散架的门廊对于爱德华·邦肖或弗洛尔来说没有什么用,但是胡安·迭戈还记得自己曾经有多么喜欢那里。从门廊上,他可以看见爱荷华老田舍(室内游泳池所在地)以及金尼克体育场。梅尔罗斯大街上的破败门廊是观看学生活动的绝佳地点,尤其是在秋季的周六,爱荷华足球队有内部比赛。(爱德华多先生把金尼克体育场称作罗马圆形剧场。)
但弗洛尔始终是无法无天的。爱德华·邦肖会保持对她的真诚。他总是说弗洛尔是他的一生挚爱,正如他坚守着那句苏格兰誓言,也就是他疯狂笃信的“无风不起浪”。他总是忍不住愚蠢地重复着拉丁语的原版。(当他在那个鸡毛纷飞的瞬间抵达瓦哈卡时,就是这样在佩佩神父眼中留下狂热的印象的。)
在病毒诊所,采血室位于等候室的隔壁,艾滋病病毒阳性患者通常要和糖尿病患者共用那个房间。两组病人分别坐在房间的两侧,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艾滋病患者数量增加,许多濒死者的症状都很明显——不仅是因为他们消瘦的身体,或是波卡西肉瘤病变。
爱德华·邦肖有他自己的标志:他患上了脂溢性皮炎,皮肤变得脆而油腻,主要是在眉毛和头皮上,还有鼻子两侧。爱德华多先生的嘴里长出了干酪状的念珠菌,把他的舌头都覆盖成了白色。念珠菌最终会进入爱荷华人的喉咙以及食道,他会吞咽困难,嘴唇上结出白色的痂并开裂。最后,爱德华多先生只能微弱地呼吸,但他拒绝上呼吸机。他和弗洛尔想要一起死去——在家里,而不是医院。
最后,他们通过希克曼导管帮助爱德华·邦肖进食。他们告诉胡安·迭戈,对于那些不能自己吃饭的病人,静脉营养法是必要的。由于念珠菌以及吞咽的困难,爱德华多先生很饥饿。一位护士——名叫道奇太太的年长女性——搬进了梅尔罗斯那栋复式公寓二楼曾经是胡安·迭戈卧室的房间。大多数时候,护士在那里是为了照看导管,道奇太太需要用肝素溶液来冲洗希克曼导管。
“否则会凝固。”道奇太太告诉胡安·迭戈,他并不明白她的意思,但也没有让她解释。
胡安·迭戈对美式足球并不感兴趣。起初是出于好奇——后来是为了和朋友们在一起——胡安·迭戈偶尔会去金尼克体育场看比赛,但他真正喜欢的是坐在梅尔罗斯那栋古老木房子的门廊上,看着那些年轻人走过。(“我感觉我喜欢乐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以及想象啦啦队的样子,近距离地。”弗洛尔会用她那难以听懂的话语说。)
博伊德塔建成时,胡安·迭戈即将结束他在爱荷华的本科学习。从他们位于梅尔罗斯大街的家中,这个特殊的一家三口能够看到老综合医院中的哥特塔。(弗洛尔后来说,她失去了对那座旧塔的喜爱。)
弗洛尔是第一个出现症状的。当她被诊断后,爱德华·邦肖自然要接受检查。弗洛尔和爱德华多先生在1989年检测出艾滋病病毒阳性。潜伏期的卡氏肺孢子虫肺炎是他们两个最早的艾滋病症状。他们咳嗽、呼吸困难、发烧,弗洛尔和爱荷华人开始服用抗生素。(爱德华·邦肖会因此而引发皮疹。)
弗洛尔还是很美,但是她的脸因为波卡西肉瘤病变而毁了容。她的一边眉毛呈现出紫色的病灶,另一处体现在她的鼻子上。后者非常明显,弗洛尔决定用一块印花大手帕遮住。她把自己称作“土匪”。但是对她而言最难过的是,她失去了自身的女性特征。
她服用的雌性激素具有副作用,尤其是对她的肝。雌激素会引发一种肝炎,并导致胆汁的淤积和聚集。这种情况下发生的瘙痒让弗洛尔非常抓狂。她只能停止服用激素,于是她的胡子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