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天堂
<a id="jz_1_12" href="#jzyy_1_12">(7)</a> 原文中的“Indians”一语双关,既可以是美国建国时期的仇家“印第安人”,也可以是在场的“印度人”宾客,基恩以此来开玩笑。
到头来我妈妈说的没错,那个感恩节过后十四年,也就是他们结婚二十三年后,普叔叔和黛博拉离婚了。但出轨的是他,他爱上了一个已婚的孟加拉女人,整个过程摧毁了两个家庭。我爸妈认识那个女人,但不是很熟,黛博拉那时已经四十多岁,邦妮和萨拉离家上了大学,震惊悲伤之余,黛博拉打电话向我妈妈求助,在电话里啜泣。不知怎么地,这些年来,她始终把我们看成半个亲家,我祖父母过世时,她送了花,我大学毕业时,她还送了一整套《牛津英语大辞典》作为毕业礼物。“你很了解他,他怎么做得出这种事情?”黛博拉问我妈妈。然后又说:“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情?”我妈妈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不知道。她们因为同一个男人而心碎,只不过我妈妈的心多年以前就已修补完好。从某个奇怪的角度来说,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妈妈和我爸爸逐渐喜欢上彼此,如果不是其他的原因,那就是习惯使然。我相信部分原因是由于我离家上大学,不住在家里。因为这些年来,当我回家探望他们的时候,我注意到爸妈之间多了以前不存在的温情,两人悄悄逗弄对方,休戚与共,一方若有不适,另一方也相当担心。我妈妈和我也言归于好;她接受了我不但是她女儿,也是个美国小孩的事实,慢慢地,她接受我跟一个、又一个、再一个美国人约会,也接受了我跟他们上床、甚至跟其中一人未婚同居。她欢迎我的男朋友们到家中拜访,当恋情没有结果时,她跟我说我会找到一个更好的人。在无所事事了多年后,她五十岁时决定到附近的一所大学攻读图书馆学学位。
黛博拉在电话里对我妈妈坦白了一件事,令我妈妈大为惊讶:这些年来,普叔叔始终将她排斥在他生命外,令她深感无助。“我当年很嫉妒你,我永远不能像你那样了解他、认识他。他抛下他的家庭,抛弃了你们全部的人,但我还是觉得受到威胁,这一点我永远无法释怀。”她跟我妈妈说,多年以来,她一直试图劝服普叔叔跟他的父母修好,也鼓励他跟其他孟加拉人保持联系,但他始终不愿意。邀请大家一起过感恩节是黛博拉的点子;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个女人也出席了。“我希望你不会怪我抢走他,大嫂,我一直担心你会。”
我妈妈向黛博拉保证绝对不怪她。她没有对黛博拉坦白多年以前的嫉妒之情,只说她很抱歉出了这种事情,碰到这种事真令人难过。她没有告诉黛博拉,普叔叔结婚几个星期后,当我去参加女童军聚会、我爸爸还在上班时,她搜遍全家,把藏在抽屉和铁罐里的别针全都集中起来,还加上别在她手环上的那几支。凑够了之后,她把别针一个个别在她的纱丽上,让外层和里层的布料紧贴在一起,这样一来,没有人能从她身上扯下布料。然后,她拿了一罐打火机油和一盒火柴走出室外,来到寒冷的后院,后院中堆满了等着被清理的树叶,她在纱丽外面披上一件及膝的淡紫色风衣,在邻居眼中,她看起来肯定只是走出去透透气。她解开风衣,打开打火机油的瓶盖,淋湿自己,然后扣上纽扣,系上风衣的腰带。她走到我们家后面垃圾筒旁,丢掉打火机油,然后走回后院中央,那盒火柴稳稳摆在她风衣口袋中。她在后院站了将近一小时,看着我们家,试图鼓起勇气点燃火柴。结果救了她一命的不是我,也不是我爸爸,而是住在我们隔壁,我妈妈向来不怎么熟的霍尔孔太太。她出来清扫她家后院的树叶,对着我妈妈大喊落日真漂亮。“我看到你已经观赏了好一会儿啰。”她说。我妈妈表示同意,然后走回家中。等到傍晚我爸爸和我回家时,她已经在厨房准备晚餐,好像这一天跟其他任何一天没什么两样。
这一切,妈妈对黛博拉连提都没提。之后,当一个我想嫁给他的男人伤透了我的心时,妈妈才告诉了我。
<a id="jz_1_6" href="#jzyy_1_6">(1)</a> Raj Kapoor(1924—1988),印度宝莱坞知名制作人、演员,与娜姬丝(Nargis)为银幕情侣。
我离家上大学的前一年,我和爸妈受邀到查卡拉波帝家过感恩节。在我爸妈那群剑桥时代的老朋友里,不是只有我们受到邀请;原来普叔叔和黛博拉想办个聚会,让以前那些老朋友再度聚聚。我爸妈通常不过感恩节;正式晚餐以及过节就得吃哪些食物之类的概念,对他们而言相当陌生。他们把感恩节视为阵亡战士纪念日,或是退伍军人纪念日,只不过是美国年历里的另一个假日。我们开车远至马布尔黑德,来到一栋石砌的豪宅前,半环形的碎石车道上停满了车,房子离海边只有短短的几步之遥。开车过来的路上,我们经过一个俯瞰大西洋的港口,冰冷的海水闪闪发光,一走出车外,海鸥的叫声和浪涛声就传入耳中。客厅里大部分家具已被移到地下室,主桌和其他几张桌子排成巨大的U字形,桌上覆盖着桌布,摆上白色的盘子和餐具,每张餐桌正中央放上瓠果作摆饰。我很惊讶四处都是玩具和洋娃娃,金黄色的小狗跑来跑去,每样东西都沾上它们金黄色的长毛,墙上挂了好多邦妮、萨拉和黛博拉的照片,还有更多张黏贴在冰箱门上。我们到达时,食物还在准备之中——我妈妈对此更是不以为然——厨房里人声喧哗,一片混乱,还有很多脏碗。
黛博拉的家人也在那里,她爸妈、兄弟姐妹,以及兄弟姐妹的另一半、男朋友、小孩子等。我们只在婚礼上见过他们,印象不深。她的姐姐们都已三十几岁,但她们穿着牛仔裤、木底鞋、厚厚的羊毛毛衣,和黛博拉一样,可能会被误认为是大学生。她弟弟麦提,我曾经跟他在婚礼上围成圆圈跳舞,现在这个有着一双绿色大眼、一头细细褐发、很容易脸红的男孩已是阿默斯特学院的大一新生。一看到黛博拉的兄弟姐妹们一边在厨房里切菜、搅拌东西,一边跟彼此玩笑,我就很气妈妈出门前大发脾气、逼我穿上宽松的套装。我知道我的衣着打扮会让他们以为我跟其他孟加拉人较为相像,跟他们不一样。但黛博拉坚持拉我过去,安排我跟麦提一起削苹果,我爸妈看不到的时候,她还让我喝啤酒。晚餐准备好时,我们被告知坐在哪里,男女交叉毗邻而坐,这种安排让孟加拉宾客相当不自在。餐桌上陈列着一瓶瓶酒,两只火鸡端上桌,一只填塞着香肠,一只没有,我一看到就直流口水,但我知道稍后在回家路上,我妈妈一定会抱怨所有东西都淡而无味。“不可以。”当有人试图帮她倒一点酒的时候,我妈妈用手遮着杯口,边摇摇手边说。
黛博拉的爸爸基恩站起来主持饭前祷告,并请桌旁每个人手牵着手,他低下头、闭上眼睛。“亲爱的主,今天,我们谢谢您赐给我们将领受的食物。”他说道。我爸妈毗邻而坐,我看到他们照着做,爸爸褐色的手指轻轻握住妈妈苍白的五指,不禁大感惊讶。我注意到麦提坐在房间另一头,也意识到基恩说话的时候,他偷偷看着我。大家齐声说了“阿门”后,基恩举起酒杯说:“对不起,但我从来没想到我有机会这么说:让我们为和Indians共同庆祝感恩节而干杯。”在场只有几个人听懂了这个笑话。<a id="jzyy_1_12" href="#jz_1_12"><sup>(7)</sup></a>
普叔叔接着站起来谢谢大家光临,他喝酒后神情轻松,原本瘦削的身躯现已变得厚实。他先是充满感伤地谈到早年在剑桥的那段日子,然后忽然再次说起第一次碰到我和我妈妈的经过,告诉宾客们他那天下午怎样跟踪我们。不认识我们的人听了大笑,觉得这段相遇的经过以及普叔叔的描述很有趣。他绕场一周,走到我妈妈坐着的地方,有那么短短的一刻,强迫我妈妈站起来。“这位女士,”他边说边把她拉到身旁,“这位女士请我吃了在美国第一顿真正的感恩节大餐,那可能是五月的一个下午,但对我而言,在大嫂家吃的头一顿饭就跟感恩节一样,若不是那顿饭,我早就回加尔各答了。”我妈妈不好意思地看看别的地方,三十八岁的她,头发已经灰白,看起来比较接近我爸爸的年纪,而不是跟普叔叔岁数相仿;普叔叔虽然腰围变粗,但依然英俊,一脸悠然自在。普叔叔回到餐桌前头黛博拉旁边的主座,最后跟大家说道:“如果我回加尔各答的话,亲爱的,我就永远不会遇见你。”说完就当着每个人的面,在众人热烈的掌声中,吻上她的双唇,好像重演他们婚礼当天的情景。
吃完火鸡后,黛博拉的姐姐们把小汤匙分给大家,在便条纸上写下大家要吃三种甜点里的哪一种,好像她们是女侍。吃完甜点后,狗儿必须出去活动一下,普叔叔自告奋勇要带它们出去。“到海滩散散步如何?”他建议,黛博拉家的亲戚都说这个点子好极了,孟加拉宾客没一个人想出去,宁愿聚在一起坐着喝茶,他们晚餐时不得不跟美国人闲聊,这下终于可以聚在房间另一头,自由交谈。麦提过来坐在我旁边一把空着的椅子上,鼓动我加入他们散步的行列。我有点犹豫,指指我这身不合时宜的衣服和鞋子,同时察觉到妈妈看到我们在一起而闷闷不乐。他说:“我确定黛比姐可以借你一些衣服。”因此我上了楼,黛博拉借给我一条她的牛仔裤、一件厚毛衣和一双球鞋,这下我看起来跟她和她的姐姐们一样了。
<a id="jz_1_7" href="#jzyy_1_7">(2)</a> Dev Anand(1923— ),印度知名电影明星。
<a id="jz_1_8" href="#jzyy_1_8">(3)</a> 用拉丁文转写的孟加拉语,分别意为好吃和没问题。
<a id="jz_1_9" href="#jzyy_1_9">(4)</a> 用拉丁文转写的孟加拉语,分别意为好吃和没问题。
<a id="jz_1_10" href="#jzyy_1_10">(5)</a> Nancy Drew,一个虚构的美少女侦探,一九三〇年以她为主人公的小说问世,一九三八年到一九三九年四度被拍成电影,一九七七年开始不断被翻拍成电视剧。
<a id="jz_1_11" href="#jzyy_1_11">(6)</a> 美国最重要的工程建筑公司之一,总部位于马萨诸塞州斯托顿。
她坐在她的床边,看着我换衣服,仿佛我们是朋友,并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跟她说没有,她说:“麦提觉得你很可爱。”
“他跟你说的?”
“不,但我看得出来。”
我走回楼下,因为受到这个信息的鼓励而大起胆来。我穿着这条裤管必须卷起来的牛仔裤,终于感觉自在,与此同时,我也注意到妈妈从茶杯边缘抬眼直直瞪着我,但她什么都没说,于是我跟着普叔叔、他的几只狗和他的姻亲们出去,沿着小路走下陡峭的阶梯到达海边。黛博拉和她一个姐姐留在家里清理,招呼那些留下来的宾客。大伙原本走在一起,沿着沙滩成排而行,后来我注意到麦提稍稍落后,我也放慢脚步,两人逐渐落在后面,跟其他人的距离愈来愈大。我们开始打情骂俏,讲些我之后再也记不清的事情,最后我们闲晃到一处多石的海口,麦提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大麻烟。我们背对着风抽烟,抽着抽着,两人冰冷的手指相触,两人的嘴唇贴着烟卷上同一个潮湿处。刚开始我没有任何感觉,而后,当我听着他讲到他加入的乐团,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虽然他说的话并不是特别好笑,我却很想笑。我们似乎离开其他人好久,但当我们慢慢晃回沙滩时,依然看到他们正走向一处海角去观赏日落。
等到我们全都回到家里,天色已暗,我非常不想在抽大麻后依然恍惚的状态下见到爸妈,但当我们到家时,黛博拉跟我说我爸妈累了,已经先离开,他们同意等一下让别人载我回去。壁炉已经生起火,大家叫我休息一下,多吃点馅饼,与此同时,剩余的菜肴被收在一旁,客厅慢慢恢复原样。稍后当然是麦提开车送我回家,车子停在我爸妈的车道上,我坐在车里吻了麦提,心里想着妈妈说不定会穿着睡袍走到草坪上,发现我们,不禁感到又兴奋又害怕。我给了麦提我的电话号码,我经常想起他,想了好几个星期,而且愚蠢地期望他会打电话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