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
我不在乎她的东西全都被分光。离开孟买后,她婉拒了大多数她和我爸爸受邀的派对,已经没什么场合穿戴这些珠宝和纱丽。在她即将走到生命终点前,我放学回家,时常看到她裹着毛毯坐着,凝视那个她已经没力气下水游泳的泳池。有时我带她出去透透气,母子两人慢慢穿过房子后面的银桦和松树,我陪着她在低矮的石墙上坐坐。偶尔心情好,想走远一点,她就请我开车带她到海边。“你一定要把我的红宝石项链、珍珠和那套祖母绿宝石留下来,送给你将来要娶的小姐,”有次我们出去散步时,她跟我说。“我短期之内不打算结婚。”我告诉她。她听了之后感叹道,她希望自己也能说短期之内不打算离开人间。最终我还是违背了她。她过世后,我无法打开她藏在皮箱里的珠宝盒,一一察看那些扁平红盒里的东西,更别说为了将来的幸福,挑拣东西留下来。
午后时分,我开车直上那条通往我们家车道的路,绵延数里只见我们家的灯光,在一块块变硬了的积雪中闪烁。这不是一栋舒服或是特别吸引人的房子,石阶砌建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直接通到家门口,两旁都是过于茂盛的杜鹃花丛。我看到车道上停着另一辆车,这表示我爸爸在家,而他站在御寒的外层门后面,等着我拿行李进门。
“我们以为你会早点到。”他说,“你说你午餐前就会到家。”
我听了就知道家里确实多了另一个人,这人让我爸爸毫不犹豫地说“我们”,而不是“我”。我只字未提我绕道去了洁西卡的家并在那里待了两小时,反而只说交通状况非常差。我不知道爸爸是否为了我提早下班回家,或是他那天根本没去上班,我从他的外表看不出来,他已经不穿西装,而像是周末居家一样,穿着深蓝色长裤和米色毛衣。他的白头发比我记忆中的要多,虽然他依然英挺、精神奕奕,但岁月已逐渐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他鼻侧的皮肤下垂,那双淡绿色的双眼——这个特征让我妈妈坚信,我爸爸的家族带有爱尔兰人的血统——已不像从前那样充满好奇。我试着想象仅仅几个星期前,他穿上丝质长衫,头上戴着婚礼礼帽,我心想不知道谁帮婚礼拍照、爸爸会不会拿照片给我看。
“卡西克,我很烦。”他说,“我不想每天回到一个空荡荡的家里。”
我不知道哪个更糟糕——爸爸为了爱情而再婚?或者只是为了有个伴,所以主动跟一个陌生人交往?我爸妈经由媒妁之言而结婚,但其中也带着一丝浪漫色彩。他在一个婚礼上第一次看到妈妈时,深深地被她吸引,第二周就跟她求婚,他们的感情一直很好,但直到她生病,他似乎才完全地不顾一切地爱上她,因此,我见证了他们之间早该在我出生前就褪色的爱情。他溺爱着她,每天带着鲜花回到我们在孟买的公寓,早上跟她赖在床上,很晚才去上班。他很想跟她独处,几乎让我这个少年觉得碍手碍脚。
“我想,”他继续说,“既然你房间刚好大到可以让两个女孩子住,卡西克,你介不介意回家的时候睡在客房?反正你已经带走大部分的东西,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而已,但如果你介意的话,请跟我直说。”他似乎比较在乎我对这个安排的反应,而不在乎我对忽然多了一家子人作何感想。
“没关系。”
“你说真的吗?”
我没有参加我爸爸的婚礼。直到我在史瓦斯摩学院读书的最后一年,有个星期天,爸爸一大早打电话来,我才知道这回事。我被猛敲房门的声音吵醒,然后听到一位楼友叫着我的姓。还没接电话,我就知道那是爸爸;除了他之外,没有人会九点前打电话给我。我爸爸向来早起,他认为早上五点到七点是一天当中的最佳时刻,他通常利用这段时间看报,然后出去走走。我们住在孟买时,他经常沿着海滨大道散步,我们搬到北岸地区后,则在附近安静的小路上走走。现在当然不一样;那些他曾珍惜的独处时光,现在却是寻常之事,甚至成了禁锢。我知道他再也懒得出去散步,也知道自从我妈妈过世后,他几乎没睡过一晚好觉。我已经几个星期没跟他讲话。他回加尔各答探望外公外婆和祖父祖母,他们四人都依然健在。当我拿起悬挂在电话线一头、等着被接起的听筒时,我以为他只会说他已平安回到马萨诸塞州,而不是我多了一个继母和两个继妹。
“我得告诉你一件会让你生气的事。”他开始说道。我心想,说不定外公、外婆、祖父、祖母,其中哪一位老人家生病了,尤其是外婆,说不定她再也承受不了唯一的女儿四十二岁就过世的事实。我妈妈过世后的几个月,最令人难以承受的莫过于跟着爸爸回加尔各答,造访妈妈小时候住的屋子,见到抚养她长大的男男女女,这些人早就认识她,爱着她。自从一九六二年爸妈结婚之后,外公外婆就活在淡淡的悲伤里,妈妈偶尔回到他们身边,先是从波士顿,然后从孟买,好像冥后珀耳塞福涅一样,暂时为家中带来欢乐和光明。她把乳液和蜜粉随意摆在梳妆台上,端着从小使用的茶杯喝茶,睡在她小时候的房间里。即使我们从马萨诸塞州打电话通知妈妈已经过世,外公外婆依然抱着希望,盼望着迟早有一天,妈妈会坐上飞机,再次走进家门,就连爸爸和我进屋后,外婆还问说妈妈是不是坐在出租车上,出租车却早已开走。更何况客厅已经挂上妈妈的照片,偌大的照片四周悬挂着夜来香花环。“她没跟我们在一起,外婆。”我说,外公外婆这下才崩溃,哀悼着痛失爱女。他们的悲伤是如此鲜明,我爸爸和我则做不到,在妈妈病中,我们日复一日、自始至终陪伴着她,早已失去了那种特权。
但这会儿爸爸说外公外婆和祖父祖母都没事,他们想念我,跟我问好。然后他提到琦川。她的先生在两年前过世,不是因为癌症,而是患了脑膜炎。琦川是小学老师,几乎比我父亲小二十岁,有两个女儿,分别是七岁和十岁。他主动说出这些细节,好像翔实回答我没有提出的问题。“我不指望你在乎她,甚至喜欢她。”我爸爸说,“你是大人了,你的生命里不需要她,跟我不一样。我只希望你最终能够理解我这个决定。”他显然已经准备面对我的愤怒——严词责备,愤怒指责,用力摔了电话等。但他讲话的时候,我心中却毫不激动,只有一股微微的恶心的感觉,好像当年在孟买得知妈妈不久于人世时的心情,那种心情袭击全身,从此常驻心中,始终没有完全消散。
“她在家里吗?”我问,“你要我跟她说两句话吗?”这话像是挑衅,而不是出自客气。我不太相信他的说词,自从妈妈过世后,我和爸爸打电话的时候,经常怀疑他所说的话。比方说,随便哪天晚上,他跟我说他去那间我回家的时候他经常带我去的意大利餐厅吃饭,其实可能只是坐在电视机前面,迅速吃掉一罐杏仁干掉几杯威士忌。
“她们两个星期后到,你回家过圣诞节的时候会见到她们。”我爸爸说,然后加了一句:“她的英文不太好。”
“我说我不介意。”
我走回宿舍房间。那天早上有个女孩在我床上;我套上衣服,光着脚跌跌撞撞去走廊接电话时,她还在睡觉。现在她俯卧躺着,手上拿着一支笔,正在完成我先前抛下的填字游戏。她叫洁西卡,我在西班牙语课堂上结识了她。
“谁打电话来?”她边说边转头看看我。强烈的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斜斜照进来,让她的身影变得如此模糊,令人几乎看不清她的五官。
“我爸爸。”我边说边挤回床上,在她身边躺下。我待在她身边好一阵子,她则继续与填字游戏奋战,身上那股陌生的香味依然挑逗人。她对我的家庭一无所知,不知道我爸爸最近去了加尔各答,也不知道我妈妈在我上大学前的暑假辞世。在我们交往的几个星期当中,我没有跟她提到其中任何一件事情。但那天早上,在她身边哭了一阵后,我跟她说了。
考完试后,我开车回马萨诸塞州,途中顺便载洁西卡回她爸妈在康涅狄格州的农庄。我决定去斯沃斯莫尔学院读书时,我爸爸把那部我们从孟买搬回来之后买的奥迪送给了我,他说这样一来,周末和放假的时候,我比较容易从宾夕法尼亚州开车回家。但我知道这是个借口,其实他只想摆脱另一样我妈妈碰过或是曾经拥有的东西。我们最后一次从医院回家的那天,他把每一张妈妈的照片,不管在相框中或是相簿里,全都放进鞋盒里。“选几张吧!我知道照片对你很重要。”他跟我说,然后把鞋盒用胶带封起来,放进衣柜的某一处。他也马上送走她的衣服、皮包以及她的一盒盒化妆品和香水。那或许是我对那段时期的你,留存下来的最后记忆:有天你和你母亲到家里,花了一下午跟其他人一样翻找我妈妈的抽屉,摸摸她的东西,拿着她的毛衣和围巾在胸前比画合不合身,试试香奈儿五号香水喷在身上好不好闻。你、你母亲和其他孟加拉女人不需要的东西则被捐给在印度的慈善机构,因为在新英格兰地区,我们找不到地方捐赠那些纱丽以及成套的罩衫和衬裙。这一切都是按照我妈妈的指示。“我不想让这些漂亮的布料变成窗帘。”她在医院的病床上告诉我们。我爸爸一位叫做吉姆·斯克林的同事帮我们安排了一艘船,我们坐船到格洛斯特海边,把我妈妈的骨灰撒入大海,她的金饰却被送回加尔各答,分给那些曾为我们家族工作的贫穷女人,比方说奶妈、厨娘,或是女佣。
“比我的孟加拉话还差?”
“可能吧。她当然会努力学习。”
我没说出已经到嘴边的话:妈妈从小就学英文,不必到美国才努力学习。
“女孩们讲得比较好。”我爸爸继续说,“她们上英文教学的学校,我已经依照她们的年级,替她们在学校注册,一月就开学。”
他几个星期前才认识琦川,结婚前,两人只见过两次面。他们到市政府公证,然后在旅馆举行了一个小型的晚宴。“这都是亲戚们安排的。”他解释,说得好像这不是他的错。这话却比他先前说的所有事情更让我生气。我爸爸不是一个随便任人摆布的人,我很清楚除非他愿意,否则没有人胆敢帮他找个新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