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
“店多远?”
“几分钟而已。”
“但你得开车?”
我听到屋内传来电视的声音——一从客房出去,我就会看到她们。我穿上牛仔裤,这下我不能只穿着内裤在家里走来走去,真是烦人。我在浴室里刷牙,慢慢刮着胡子。我不想吃东西,但很想喝杯咖啡。昨天的晚餐又是丰盛得令人不好意思,琦川在我爸爸、我和女孩们身边绕来绕去,等我们吃完后再私下进餐,跟我们在孟买的女佣们一样。我想象餐桌上摆着一大堆东西等着我吃,但桌上却没有早餐,我走向客厅,琦川和女孩们也没问我要不要吃东西,她们坐着,双脚搁在沙发上,正在收看《家庭赛乐赛》<a id="jzyy_1_29" href="#jz_1_29"><sup>(3)</sup></a>,在高耸的天花板下,她们显得渺小,身影没入客厅的晨光之中。女孩们打扮整齐,但琦川穿着一件寒酸的红黄印花的宽松家居服,没有化妆,没戴珠宝的她,看起来甚至更年轻。她正在喝茶,我妈妈装饼干的小铁罐打开了摆在她旁边。
“早。”我说。
“早。”琵欧和卢帕齐声说,然后双眼很快又盯着电视机。
“我帮你端杯茶。”琦川边说边把她的杯子摆在鸡尾酒桌上,准备起身。“我没帮你泡茶,你爸爸说你回家的时候,喜欢睡得晚一点。”
“没关系。”我说,“别起来,我不需要茶。”
“你是说圣诞树?”自从妈妈去世之后,过去三年来,我们都没有在家庆祝圣诞节,反倒渐渐习惯受邀到朋友家过节,往往人家还穿着睡衣时,我们父子已经打扮整齐到达他们家中。我通常只收到一个纸盒,盒里装着一件毛衣或是式样保守的衬衫,却看着其他小孩拆开一打打的礼物。以前在孟买时,妈妈总是在圣诞节举办派对,她在我们公寓里四处挂上灯串,把礼物摆在一株木槿盆栽之下。一年之中,她只有这个时候提到剑桥,满心温情地讲到你家以及被我们抛下的朋友。她总说少了寒冷的气候,摆饰精美的商店,以及邮箱里的卡片,圣诞节的感觉就大不相同。
“我想我们得买些礼物。”我爸爸加了一句,“我们还有好几天,礼物不必太贵重。”
我知道琦川和她的女儿们也许窝在饭厅里,听着我和爸爸交谈的每一个字,但我还是直接说:“那两个女孩的年纪几乎不到我的一半,你指望我跟她们一起玩吗?”
“我不指望你做任何事情。”我爸爸平静地说。他没有因为我的话而生气,也许甚至感到放心,因为这下我们终于正式对立,不必再作假。他似乎已经在脑海里演练了好几次这种状况,而且已感到厌烦。“我只问说你介不介意出去买棵树。”
我还没倒酒。先前我一直靠着厨房操作台站立,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拿着我爸爸从藏酒之处帮我取来的威士忌。现在我把酒倒进杯里,跟妈妈一样,不加水,只加一块冰块。我喝光我倒的酒,然后再倒一杯。
她跟我说孟加拉话,我跟她说英文,就和昨晚一样。我想她说不定听不懂我温吞的美式发音,但她似乎听得懂我说些什么。
琦川皱皱眉头,一脸困惑。“早上不喝茶?”女孩们也从电视机前移开目光,等着我回答。
“我需要咖啡,我在学校都喝咖啡,已经习惯了。”
“但是厨房里没有咖啡,我也没看到。”
“别担心,我会去‘Dunkin' Dounts’喝。”她还没机会问,我就继续说:“那是卖甜甜圈的店,甜甜圈是一种蛋糕,中间有个洞。”
“慢慢喝。”<a id="jzyy_1_27" href="#jz_1_27"><sup>(1)</sup></a>我爸爸说。
我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自从妈妈过世后,他养成了一种表情,让他的相貌从此有些不同。那种表情不是悲伤,而比较像是气恼而无奈,就像我小时候他看到玻璃杯从我手中滑下来摔得粉碎,或是当我们打算出去野餐,天空却是多云。我们最后一次踏进妈妈病房的那天早上,他脸上就流露出那种表情;其后我每次从学校回家,迎接我的也是那种表情;他似乎依然对着妈妈露出那种表情,怪她让他伤心失望。但现在那种表情不见了。“不容易。”我对着自己飘浮在黑暗中的身影摇摇头说,“对我而言不容易。”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时,我爸爸已经去上班。我不知道现在几点,继续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起先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在客房以及为什么听到小女孩低声窃笑,笑声飘过天花板而下。客房在一楼,位居厨房后面的回廊旁,单独在房子一侧。我占用了一张双人床,床垫搁在贴近地面的床架上。床的对面是一扇通往后院和游泳池的玻璃拉门,游泳池已盖上黑色的油布。我们刚搬进来时,我妈妈花了很多精力布置这间客房,她亲自选购了一床蚱蜢绿的凉被、玻璃拉门的窗帘、床头柜上的闹钟以及隔壁浴室里的肥皂碟,她还叫我在五斗柜上方挂上一幅紫色和粉红色的默图伯尼画<a id="jzyy_1_28" href="#jz_1_28"><sup>(2)</sup></a>。我不知道她期盼谁来访,但到了那时,为了提振她的精神,她想做什么,我们总是迁就她。现在我则高兴自己不必待在楼上那个曾属于我、与爸妈房间仅有一墙之隔的卧室。以前晚上听到妈妈刺耳的喘息和呻吟已经够糟了,现在则可能听到爸爸和琦川睡前聊天,想象他们并肩躺在毯子下,我更庆幸有这间客房。
据我所知,唯一住过客房的是一位叫做佳莉比恩太太的护士。那时我妈妈已经病得我爸爸和我照顾不了,但她尚未决定要在医院而不是在家里安息。我们请了佳莉比恩太太到家中照顾她,佳莉比恩太太是个褐色短发,带着柔和南方口音的中年妇女,她嫁给一个亚美尼亚人,从她婆婆那里学会烹调各式点心。她经常带来装满羊肉馅饼和葡萄叶包饭的保鲜盒,放在冰箱里给我爸爸和我吃,现在我一看到这些菜肴,就想到我妈妈临终之前的那段日子;除此之外,她还主动帮家里买了面包和牛奶,我们连说都不用说。她通常晚上离开,但有两个星期,她住在家里,帮妈妈注射吗啡,清理便盆,在一个看起来像是用来摆食谱的皮面小本子里做笔记。她沉静中带着乐观,让我以为她能够让妈妈活下去,倒不是治好妈妈,而是让妈妈一直撑下去。“这是最痛苦的部分。”她有次跟我说,“你们等着,以为最痛苦的时刻还没到,其实对你们和对她而言,这就是最痛苦的部分。”那个时候,她这番话安慰不了我;我无法想象妈妈再也无法用肺呼吸,再也无法用她疲倦的双眼凝视我们,我也无法想象再也看不到她那变形却依然美丽的脸庞,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更痛苦?但她过世几天后,我明白佳莉比恩太太说得没错:没有什么比等待死亡更痛苦,其后所感到的空虚比等待时的沉重负担来得容易承受。
我套上一件毛衣,噼啪拉开玻璃门,点燃一根香烟。冬季的落叶尚未被扫去,依然散落各处,在微风中飞舞。以前暑假我从学校回家,这个游泳池让假期比较好过,但夏天时,一个朋友的爸妈去了欧洲,我跟他待在布鲁克林一起看管房子,没有回家,我爸爸便懒得在泳池中注水。昨天晚上吃饭时,他提到必须更换滤网。我们住进这栋房子的第一个夏天,我妈妈会定期使用泳池,每天早餐前来回游四十趟。到了第二年夏天,她已因化疗而身体孱弱,只在热天的时候把双脚放进池中泡泡水。夏末时,她就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