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
“因为我们喜欢那样。”我说,察觉到自己听起来有点卖弄。“因为那样才漂亮。”
我们再也无话可说。我们坐着看了一个又一个电视节目,琦川拿着一支勾针编织某样东西。我心想,接下来的四个星期,她都在旁边,我怎么熬得过去?我们都等着我爸爸,等着他回来跟我们解释为什么我们一起坐着喝茶,只要他人在就说得通。爸爸回家后叫我到外面帮忙;他车顶上绑着一棵圣诞树。“我本来打算明天就去买。”我边说边帮他解开绑住圣诞树的绳子。我没戴手套,这样工作起来顺手,但在夜晚寒冷的空气中,双手也感到疼痛。我们把树拖到屋内,竖在客厅一角高高的石头壁炉旁边。琦川和女孩们围了过来。
“但它看起来跟外面其他的树都一样。”琦川指着玻璃窗外说。
“其实不一样。”我说,“我们家周围的是松树,这棵是云杉。”
卢帕坐在琦川后面帮她妈妈按摩头皮,拔下几根白头发,琦川则往后靠,闭上双眼。我猜这是例行公事,不需要指示,也不需要解说,她们自然而然就会做。我站起来观看,想象有一天琦川其他发丝也会变白,想象着她陪伴在我爸爸身边,变成一个老妇人,正如我妈妈原本应该注定如此。想着想着,我真的对她起了怨恨,琦川好像知道我的想法,睁开双眼看着我。她一脸不好意思,很快把头发盘绕在手中,然后站起来走进厨房,几分钟后用托盘端了一壶茶和几杯阿华田回来,托盘上还有两个圆形深盘和一个小碟子,深盘中摆着两种不同口味的孟买混合小吃,碟子上放着切成四块的甜甜圈。
“你要喝杯茶吗?”她问我。
我说好,从托盘中端起她事先泡好的茶,茶里加了热好的牛奶和太多的糖。
“这是从Haldiram店里买来的。”她边说边递给我其中一个深盘,“全加尔各答最好的。”
“不,谢谢。”
我点点头。
“她是怎样一个人?”
“她……她是我妈妈。”我说。我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忽然觉得在这两个小女孩面前毫无防卫能力。我认识她们不到一天,但从许多方面而言,她们却比相识多年的朋友们更了解我。四年前,坐在我对面的会是我妈妈,我们母子沿着大风飞扬的海滩散步后,她会一边啜饮热茶,一边抱怨茶一点味道都没有。
“你有她的照片吗?”卢帕问。一时之间,她的目光锁定了我的目光。
“没有。”我不想给她们看那张我皮夹里塞在身份证后面的照片,所以说了谎。照片是在我们孟买的公寓里拍的,那是早在她生病前,我们家正举办派对,相机拍摄的角度让她的脸看起来朦朦胧胧。妈妈过世后,我把照片剪成小张,放在我的皮夹里,但从那之后,我从来没有把照片拿出来看。
“这个房间很冷。”她继续说,“风从玻璃窗直接渗进来,为什么没有装窗帘?”
“那样会破坏景色。”
“楼梯也太滑,”她指指通往二楼的悬空阶梯,“而且没有扶手,我好怕卢帕和琵欧会跌下去。”
我转头看看一块块沿着白墙而下、设计得有如空书架的原木阶梯,即使在身体最虚弱的时候,我妈妈照常爬上爬下,毫无怨言。
“为什么没有扶手?”琦川再说一次。
“家里为什么没有她的照片?”卢帕问。
“我爸爸不想留下任何照片。”
“妈妈一直在找。”琵欧说,“她每个房间都找过了,但一张都没找到。”
我们回来的时候,琦川坐在窗边座椅上注视着我的车。她明显流露出焦虑的神情,却没问我们为什么去了那么久。琵欧和卢帕没给她机会说话,她们很快冲过去,仿佛好几天没看到她似的,一边把甜甜圈拿给她,一边告诉她开车出去多么好玩以及我多么慷慨。琵欧骄傲地说她们自己付钱买了甜甜圈。这两个小女孩显然很喜欢我,因为女儿们接受了我,所以琦川也愿意试一试。但我需要独处,家中开放式的设计却让我没法独自看电视或是听音乐,而不跟她们有所交流,于是,我只好坐在客房的床上,一边看着后院,一边翻阅《波士顿环球报》。然后我出去慢跑,在蜿蜒的小路上,冒着寒风跑了五英里。我回来的时候,她们坐在米饭、豆蓉和昨晚的剩菜前,正在吃口味浓重的孟加拉菜肴当午餐。琦川邀我一起吃,我婉拒,反倒洗了澡,然后拿着电话进客房,打电话给洁西卡。
“你为何不干脆过来我家?”她建议。我真希望我能,一心想着跳上车,开到她爸妈家。但我无法离开,我做不到,最起码目前还不行。当我回到走廊把电话挂回原位时,我发现她们全都上楼睡午觉去了,就像我在印度的亲戚们一样。自从回家后,我第一回在沙发上伸伸懒腰、看看电视,不知不觉地,我自己也睡着了。我醒过来的时候,她们都在楼下,而且跟我坐得很近,却表现得好像我不存在似的。屋外已经变暗,呈圆弧形弯下的立灯投下一圈光影,洒在鸡尾酒桌上。琦川帮女孩们梳头发,重新编辫子,然后梳理起自己的长发。她用手指打理,缓缓松开原本绑成一条辫子的浓密长发,柔顺的发丝几乎流泻到她的腰际。这幅景象令我反胃:我没法不想到妈妈一簇簇地掉落的发丝以及那顶丑陋的假发,直到她过世那天,即使在医院里,她依然坚持戴着假发,那件人造的物品,却比她身上任何部位看起来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