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船上岸
“一个手环。”她说,一只手摸摸赤裸的手腕。
他开车送她去菲乌米奇诺机场,陪她办理登机手续,帮她用意大利话沟通。他跟着她走到机场安检,轻吻一下她的双唇,然后就走了,留下她抹去泪水、脱下鞋子、倒出口袋里不久后就派不上任何用场的零钱硬币。她搭乘机场巴士,找到了登机门。她坐在窗边,窗外可见意大利航空公司的飞机缓缓来回横越跑道。其他乘客大多是印度人,她看着他们占满座位,她则一个人坐着翻阅意大利服装杂志,直到宣布准备登机。
“它确实影响到我。”事后他们躺在黑暗中,他醒着开口说道。
走在通往飞机的走道上,她才发现自己遗落了什么东西:她的手环掉了,那个她从来不脱下的手环,那个卡西克第一晚用手指勾住、把她拉向他的手环。这下她才想起来,通过安检前,她把手环放进了灰色的塑料托盘中。她转身,开始朝着相反的方向前进,走回先前取走她登机证的女人身旁。
他们那天晚上待在家里,吃他买回来的面包、奶酪、切片熏肉和酒。卡西克花些时间把照片从电脑上传到他的个人网站,撰写图文说明。她帮他把一叠叠照片小样装进纸箱里,准备让搬家工人搬走,并收拾过期的摄影杂志,准备丢掉。他让她看看他希望未来能够集结成书的一系列照片,然后,他们头一次没有做爱就沉沉入睡,倒不是因为缺乏欲望,而是因为已经熟悉对方。而后,她感觉他紧贴着她,她的颈背感受到他的鼻息和双唇,于是,她翻身面向他,奉上自己的双唇。他在床上跟平常一样疏远,有时专注于她身体的某个部位,几乎到了忘了她这个人,但他的疏离再也威胁不了她。他只在床上叫唤她的名字,炙热的两个字盈满她的耳朵。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广场上低回的声响逐渐静默,偶尔传来远处的狗吠声。
“每位乘客都已坐定。”女人用英文说,“飞机快要起飞了。”
他伸出手指按按她的下巴,轻轻让她转头看着他。她看着他那双充满倦意、却已让她爱恋的双眼。他脸上洋溢着对她的爱意,充满期盼,她随即明白这不只是酒后胡言,而是他的真心话。“再过几星期就太迟了,但现在还不会。”
除了他们踏踏的脚步声,绵绵不断、此起彼落的钟声,以及刺耳凄厉的风声之外,这里几乎一片沉寂。到了那种高度,无时无刻不刮着风,大风扑在他们脸上,吹乱他们的头发。时值圣诞节之前的一个星期,餐厅的开胃菜桌铺上了一层冬青树叶,镇上装点着节庆摆设,但不张扬。他们走进一家切割并磨光雪花石膏的小工厂,沃尔泰拉开采这种透明的矿石已有数千年的历史。
他又牵起她的手,两人继续往前走,来到一个小小的广场。她注意到广场上到处都是孩童,他们身边围满了五岁、七岁、八岁、十岁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好像学校刚放学。她在那个年纪认识了卡西克,她穿过他的外套,曾把自己的床让给他,也曾幻想他亲吻她。这些往事纠缠着她,却也令她心安。热切期待圣诞节来临的意大利孩童们高声互道圣诞快乐,他们在冷风中拥抱对方,稚幼的心中充满喜悦。他们的喜悦是如此纯真、如此深具感染性,让海玛的心中也充满欢喜。她想象再过十年,这些男孩和女孩将爱上彼此;再过五年,他们的孩子也将坐在他们的脚边。
她告诉奈文,在意大利的最后一个星期,她将出门旅行,这又是一个让他不要打电话过来的谎言,但也给了海玛和卡西克一个点子,两人计划一起出游。他们决定往北走,造访伊特鲁里亚人兴建的沃尔泰拉,他们将在这个险峻、孤寂、荒凉的地方度过两人剩余的最后几天。他们坐上卡西克的车,沿着海岸开上托斯卡纳,然后穿过迷蒙蔚蓝的马雷马海岸以及切奇纳山谷的灰白山岭,上下穿梭于一条狭窄的道路。沃尔泰拉隐隐出现在前面,好像一座被陆地所包围的小岛,高高坐落在辽阔乡野之中的峭壁上。海玛没见过这类原始保守的建筑以及漆黑硬墙上的盾形纹章,中世纪的建筑不如废墟广场年代久远,但沃尔泰拉给人的感觉却较为偏僻,不受到观光客和时间的影响。罗马让他们藏匿,让他们放胆去做,他们的一段情只是数千件恋情中的一件,但在沃尔泰拉,她觉得自己格外凸显,感觉曝了光。她也感到一股无动于衷的氛围;他们是少数不属于沃尔泰拉的过客,而她感觉住在这里的居民们正客客气气但态度坚决地等着他们离去。
从沃尔泰拉开下山的途中,地平线逐渐消失在身后,两人连夜行车之时,她跟他说了。她解释原因,而原因却跟奈文无关。她告诉卡西克,她不能放弃她的生活,也不能像这样追随他。她解释她对他不抱期望,不想试图改变他,也不想哪一天被控逼他许下承诺。
他耸耸肩,打开橱柜,拿出两个玻璃杯来喝酒。“就算我受到影响,也帮不了任何人。”
“我忘了拿一样东西。”海玛说,“一件珠宝。”
“你看了这些事情,有没有受到影响?”
女人看着她,有点无动于衷。“哪一种珠宝?”
“它们支付不了所有开销。”
已经过了三个星期。十二月的一天,当他们回到吉欧梵娜的公寓时,奈文打电话来。电话铃声响起,奈文接着在答录机上留言。奈文留话问好时,卡西克却正把海玛压向大门,解开她的大衣纽扣,松开她的衬衫,露出她的乳房,钥匙从她手中掉落在赤土陶砖地上。打从一开始,她就保持理智,心里清楚这段恋情几个星期就会结束。再过两星期,一切都将水过无痕——他们将身处不同国家,卡西克和吉欧梵娜公寓的钥匙也将交到他人手中。想到这里,即使奈文的声音在房里回荡,她也再度放任自己,脱下她的牛仔裤。就连卡西克必须戴上安全套这回事,都防止他越过界线:每次他稍作停顿、撕开小小的塑胶套,不管两人将要做什么,这个举动依然提醒了她,他们之间终究要保持分离。朱利安让她这么想的,她知道。她猜想,这些年来爱着一个不诚实的人,毕竟教会了她一些事情。
“这不表示我们不能继续跟对方见面。”她说,心里害怕自己居然提出这种建议,却更怕不提。
“拍照。不是一直,但有些时候。有时,它以一些我不喜欢的方式影响到我。”他点燃一支香烟,然后告诉她去年夏天有一天,他开车从弗雷金回来,途中碰到一场车祸:两部车在十字路口相撞。人群齐聚,但警察还没抵达,其中一部车子里有个小孩在哭。结果乘客们的伤势都不重。卡西克把车停到路旁,急忙冲下车,但他最先做的事情却是拍照。“最先做的事情。”他告诉海玛,“我甚至还没问他们有没有受伤。”
“我对其他任何安排不感兴趣。”他冷冷地说,她只有在他们还是少年的时候听过他这种口气。他一路上只说了这句话,直到深夜他把车子停到吉欧梵娜的公寓门口时,他才说:“你是个胆小鬼。”她控制不住自己,低头啜泣,心里很明白他永远不会原谅她拒绝了他。就算她改变心意,他也已收回先前的请求。他叫她不要嫁给奈文,但他也没有要她嫁给他,而她明白这样并不公平。她哭泣时,他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他拍照时一定是这副模样。她十三岁那年,他在雪中发现那几座坟墓时,也是这副模样。她知道他再也无话可说,而只等着她下车。那天晚上,他们各自过夜,她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但是隔天早上,他打电话来确定她已经整理好行李,跟她说他一小时之内会过来。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