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船上岸
她这才解释她跟奈文不熟,也没有所谓的求婚。她望向别处,看着露台上一株干枯的植物,但她感觉得到他饶富兴味、毫不畏惧地盯着她。
那家人吃完饭后,太太站起来,亲了一下先生的额头,把小孩带开。“一起喝一杯吧?”在他们离开后,先生对卡西克大喊。
海玛跟他解说这些地方的历史,由谁兴建以及为什么兴建,她跟他说自己正在研究伊特鲁里亚人,因为伊特鲁里亚人,罗马人才学会修筑道路和灌溉田地。她告诉他伊特鲁里亚人喜欢大自然,笃信前兆与凶征,沉迷于生命的历程。他们不谈未来,不提这段感情将导致什么结果,他们也不谈论过去,闭口不提他住在她家的那几个月和双方父母之间的友情,其实当时友情已经逐渐消逝,正如他妈妈已经濒临死亡。他们的爸妈纯粹因为出生籍贯,所以才接纳对方;只因一个回不去的地方,一段回不了的岁月,所以喜欢与对方作伴。海玛从来没有因为那种原因而喜欢上一个人,直到如今为止。
海滩朝西,每天傍晚,他点一杯啤酒,看着夕阳沉入海中。海水浅而平静,但他依然偏好在泳池里游泳。多年以前在委内瑞拉的海边,他被从岸边退回去的波浪拖下水。他奋力挣扎,咸咸的海水呛得他几乎以为自己游不回来,幸好旁边有个泳客伸出援手,但从那之后,他就不在海中游泳,也不再信任大海,尽管明知他那喜欢大海、甚至愿意在一堆海藻之中游泳的妈妈会嘲笑他。橡胶树笔直耸立在海滩后面的山丘上,安达曼海对岸的某个地方就是孟加拉湾和海玛所在的加尔各答。
刚开始海玛试图维持晨间作息,早晨坐在吉欧梵娜的桌前工作,但每天到了十一点电话就响起,二十分钟后,她就会越过加里波第桥与他会面,或是他开着他的菲亚特停在吉欧梵娜家门前,载她出去逛一天。因此,她收起书本,合上笔记本电脑,心里很清楚返回卫斯理学院之前,自己不会再碰这些东西。晚上他带她到偏僻的餐厅、小酒馆以及人烟稀少的广场,两人像青少年情侣一样坐在广场的喷泉前亲吻。他们离开市区,造访那些她从未去过、而他想要最后再去一次的地方。他开车载她去了奥斯蒂亚和蒂沃立,还前往契佛特利参观山丘上伊特鲁里亚人的古坟地。
从意大利飞往此地的飞机上,他的怒气已消,如今身处泰国,他心中只剩下对她的渴望。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早点提起那些事情,也不知道自己听起来是否真诚。他气自己听到她拒绝之后的无礼粗暴,她是自己成年后唯一了解他过去的人,也是唯一他想维持关系的女人。他不想听任机缘安排再与她相见,不想跟另一男人共同拥有她。在沃尔泰拉的最后那天,他想尽办法要告诉她这番话。她不像法兰卡一样骂他胆怯,指控他无法许下承诺,但她拒绝控诉,却让他感觉更糟。少了她,他也感到失落。
他没有追问。她在美国的朋友们,要么觉得她即将做出一件愚蠢至极的事情,要么认为她非常勇敢,但卡西克跟他们不同,他不加以评断,也不做出称许,而她老实说出真话,勇敢做出这番宣言,却为两人开启了一扇门。只不过他的亲吻让她感到一丝罪恶感,他的吻炽热、带着侵略性,完全不像奈文在她家大门前的学生般的亲吻。但他们那天晚上做的其他事情让她感觉新颖、鲜活,因为她和奈文从没做过同样事情,也没什么可以比较。奈文从来没有看过她不穿衣服的身体,从来没有用他的双手探索她,从来没有告诉她她有多么漂亮。海玛记得最先赞美她漂亮的是卡西克的妈妈,那时她们在更衣间里购买胸罩。她把这事告诉卡西克,这是她头一次提到他妈妈,却没有造成不自在,反倒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他不必说,海玛也知道跟他上床的女人里,她是唯一认识他妈妈,唯一跟他一样记得她的女人。事后他们并排躺着,他赤裸的双脚暖暖的,摩挲着她的脚底,感觉出奇平滑。他面朝上仰卧着睡,一度被噩梦惊醒,突然坐起,猛然滚到床边,然后再度沉沉入睡。海玛醒着,聆听他的呼吸声,天色渐明之际,她再一次渴望着他的触碰。早晨,她照照卡西克浴室水槽上方的小镜子,发现自己嘴唇周围和嘴巴两侧有着小小的红肿。这个有失体面的证据令她欣喜,心中高兴他已在她身上留下印记。
“它们真棒。”她说。
“你要我们帮你检查一下刚才坐着的座位吗?”
钥匙在门锁中转动,然后,卡西克又回到她身旁。他把一袋袋食物放在小方桌上,小方桌配有两张椅子,他公寓里除了床,只有这些家具。在她面前,他似乎头一次显得犹豫,没有马上过来亲她。他把外套挂在钩子上,松开围在脖子上的红色薄围巾。
“不。”她想起先前乘坐的机场巴士,沿途经过的那些商店。“它掉在机场安检处了,我今天早上通过的时候掉的。”
他还拍摄满是尘埃的街道、村落、市场、房屋、商店橱窗、人群以及荒芜干枯的地平线。一个老人坐在树下剥橘子,一只被虱子咬噬的狗在他脚边打瞌睡。一个缺了门牙的小女孩从雕花铁门后面探头出来,露出微笑。她看着这些照片,逐渐钦佩他能够——说不定也是需要——借着这种方式跟陌生人产生联系,也感激那些陌生人愿意与他交流。她开始了解他为什么情愿随时消失无踪,而她认为或许他也必须这么做。他住在一个租来的房间里,房里附有租来的家具、床单和毛巾,墙角他的相机背包和三脚架始终打包就绪,他的护照也始终摆在口袋里。除了一张约旦河西岸的详细地图外,他的墙上没有任何东西。她猜想就算时光能够倒流,让她从来没有遇见奈文,在罗马与卡西克相遇,情况也不会有所不同。她猜想他已经随便交往过许多女人,她不该认为自己有何不同,况且,她拒绝回到朱利安曾经多次逼着她面对的局面,奢望着一件不可改变的事情。
隔壁的木屋住了一家瑞典人,小男孩和小女孩穿着内裤游泳、晒日光浴,好像忘了把泳装放进行李箱似的。就他们的年纪而言,两个小孩子个头算高;他无意中听到他们的妈妈告诉酒店里提供饮料的女人,这两个小孩只有五岁和七岁,令他大为惊讶。他们的妈妈身材苗条,一头短发,脸上有些雀斑,长得相当标致,而且似乎每隔几小时就换上一套新泳装。早上她通常坐在木屋前面的小圆桌旁,身上披件跟西瓜果肉一样鲜红的薄薄晨袍,一边剥水果,一边把一片片椰子和木瓜递给孩子们。孩子们在沙滩上追逐玩耍,她则坐在椅子上阅读,孩子们若试图拉她一起玩,她就拿着一本杂志溺爱地拍拍他们。她和她先生看起来不太搭调,先生身材高大,晒得通红,一头淡金黄色的头发垂到肩膀,比他太太的头发还长,一副蹩脚演员的模样。他白天大多躺在挂在两棵树之间的吊床上睡觉,撑住他的吊床绳结被拉得紧绷。据卡西克所知,这里只有他和这家瑞典人;从酒店中心的小路走过来,度假区这一边的第三间木屋空着没人住。
她跟他说出从未跟任何人提起的真话。“我以为这样也许可以补救一些事情。”
他曾想四处走走,圣诞节过后去一趟普吉岛,但现在他却哪里也不想去。他拍了几张照片,从他的木屋看出去的景观、海上的长尾船、瑞典小孩在沙滩玩耍等等。他不想走遍山丘拍摄寺庙,或是搭船到诗米兰群岛,三天以来,他只离开过酒店一次,一个人走去一排贩卖纪念品和潜水设备的商店,甚感无趣。他发现一家网吧,考虑要不要进去看看海玛有没有发邮件过来,后来才想起他根本没有把自己的电子邮件地址给她。于是,他反倒只把一些新近拍摄的照片上传到他的个人网站:几张安达曼海,还有一些沃尔泰拉的照片,在那里,海玛紧靠在他身旁,她的头发在风中飘扬,有时一缕缕发丝飘到镜头前。
“这么说来,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圣诞节那天,他跟前几天一样待在海滩上。酒店餐厅摆上了一棵小小的假圣诞树。圆月的月光倾洒在海面时,他在阳台上吃了晚餐。那一家瑞典人占据了隔壁一桌,一边吃饭,一边谈笑,孩子们修长的四肢被阳光晒黑了。那家人点了很多菜,大伙享用一条咖喱烹煮的全鱼,把鱼翻得乱七八糟。卡西克想着海玛,想到她即将迈入婚姻生活、生养小孩,余生将跟一个她不爱的人一起旅行、同床共枕,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怒气。
女人摇摇头,与此同时,女人依然恪然本分,取走其他乘客的登机证。“现在不可能联络机场安检,如果你要的话,我们可以传个口信。”
电脑里有着无数张照片,她在报上读过这些可怕的事件,却从来不必再度想起。被炸弹炸得四分五裂的大巴,担架上的尸体,扔掷石块的小男孩。他亲眼见证了这些事件,大伙没看到他在场,他也没有涉入,但他却带着一股她从未感受过的投入。因为他已经成了她的情人,所以这些影像惹恼了她。卡西克曾告诉她有些摄影记者同事因为工作而殉职,以色列警察曾用相机砸他的脸等等,而她暗自庆幸他的工作即将改观,不久之后,他将在香港的办公桌旁主持会议,不再老是面临危险。他妈妈一定也同样感到庆幸。
她掉头回到走道,走进飞机,找到自己座位。她系紧安全带,少了右手手环碰撞金属环扣的声音,感觉有点陌生。婚礼期间,十倍多的金饰将取代手环,但她却觉得遗留下了身体的一部分。她从小到大都听妈妈说遗失黄金不吉利,当飞机开始升空、她依然感觉到飞机移动时,她忽然兴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心想飞机会不会坠落,或是在空中爆裂成碎片。然后,恐惧转为麻木,飞机中央的荧幕上出现一幅地图,地图上的小白线已经离开罗马,慢慢朝向印度前进。这个简单的地图清楚显示如今唯一可行之路,让她镇定了下来。
卡西克公寓里的小电视几乎随时无声播放着国际新闻,他的工作与当下以及即将发生的事件息息相关,而不是那些已经撰稿和重复播放的新闻稿件,海玛不禁感觉自己的生活和思想都罩着一层保护膜。有一天,在她的请求下,他让她看看他的个人网站。他出去买晚上要吃的东西,让她单独观看,她坐在他的床上,裹着床单,他的笔记本电脑在她的大腿上嗡嗡作响。
他身处一个他不认识任何人的地方。他下榻离拉克山北边不远的一个小型度假酒店,住进一栋茅草盖顶的单间高脚木屋。这是他在海滩上的第三天。他每天起床,吃水果和肉桂卷当早餐,穿着泳裤躺在炙热的沙上,规律的作息已令他麻木。他翻阅几期旧杂志,不久后,他即将到这家杂志社上班,但大部分时间,他只是打瞌睡。他已经不刮胡子,脸上开始出现参差不齐的胡碴。这里的食物有点让他想起童年:热腾腾的米饭、浓稠的褐黄咖喱、浮在酱汁上的整条青红小辣椒。长大后到现在,他已经习惯多种不同料理,通常不特别想念小时候的种种往事,但这些食物却让他出奇地感伤。他的眼睛令他分心,每次一拿下太阳眼镜、面对迎面而来的刺眼阳光,眼前就出现那个跳动的小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