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船上岸
“晚安。”汉瑞克跟他说,然后又点了一杯威士忌,“我最后再喝一杯。”
一群人围在尸体旁边大声叫唤医生,一位身穿红色无袖上衣、可能是死者妻子或是女朋友的年轻女子,一只手握拳放进嘴里,坐在地上啜泣。卡西克像往常一样把相机挂在脖子上,艾斯本叫他拍张照片,他没带长镜头,只好靠近拍摄,他以为往前一步,就会有人阻止他,咒骂他,把他拉开,但没人理他,因此,他悄悄向前,把相机举到自己面前。事后当他回想起那个下午,他记得自己双手发抖,除此之外,他却没被吓到。一旦站在相机后面,他马上冷静下来,拍完一整卷底片。拍完之后,叫唤医生的声音已经停止;那人死了。
他不知道自己表现得如此明显,也不知道这家人一直注意着他。他想否认。“有时候是的。”
他爸爸和琦川去年到罗马找他,两人在前往加尔各答途中,在罗马待了四天。他答应接待,帮他们在罗马有名的五星级旅馆丹吉尔特拉订了房间,陪着他们四处跑。他跟他们一起排队参观竞技场,跟他们一起走过斗兽场。他帮他们拍照留念,他们离开前,他把底片交给他爸爸,好像这只是他的工作。每到一家餐厅和咖啡馆,他都帮琦川点奶茶,因为她不喜欢意大利咖啡的味道。但爸爸和琦川没有留下任何印记,当他走在罗马街头,不时想起妈妈时,他们的身影也从来没有浮上他的心头。
“你很快就会见到她吗?”
他当然记得罗马。之前他只到过罗马一次,那时他跟着爸妈从孟买前往马萨诸塞州,他妈妈离大限不远,但那时除了瘦一点之外,还看不出任何迹象。她刚满四十岁,卡西克明年也将是同样岁数,他记得他们下榻的那个旅馆,旅馆里有座大理石石阶,引领他们走上早餐餐室。强烈的阳光透过万神殿的圆顶倾泻而下,妈妈细读菜单时,侍者们偷偷瞄着妈妈,难掩仰慕之情。他记得沿着加尼库乐姆山而行,看着一群群燕子好像一个个巨大的指纹划过天空。多年之后,他像个朝圣者一样旧地重游。他记得那家旅馆在西班牙台阶附近,不知怎么地,居然也被他找到了。
“不。”
“你住在印度?”
艾多喜欢烹饪,擅长他家乡克雷莫纳的菜肴。卡西克想象这次聚会也像其他艾多和琶欧拉喜欢发起的聚会一样,记者、摄影师和学者齐聚一堂,餐桌上总是同时说着三四种语言。琶欧拉提到今天会有个美国小说家出席,这家伙想念感恩节,会带个苹果派过来。琶欧拉说有个印度女人也会来,她是艾多朋友的朋友,是个学者。他脑海中浮现某个戴着眼镜,身穿纱丽,跟艾多一样的中年考古学家。他跟印度已经几乎毫无关联,自从他妈妈过世的那一年后,他从来没有回过印度,也从来没有去印度采访过。身为一个摄影记者,他来自哪里并不重要,然而在罗马和欧洲,人们最先注意到的一点,却总是他是个印度人。
“目前没有固定住所,我正要搬到香港。”
每次造访难民营,看到一家人在废墟里翻寻属于他们的东西时,他就想到他家的搬迁。最终,那就是人生;几个盘子,一把最心爱的梳子,一双拖鞋,一串小孩的珠串。他想要相信自己不是这样,十分钟之内,他就能够启程前往世界任何一个角落。但他知道这不可能,不管他在何处落脚,他不可能无所牵挂。他会想念他这栋小公寓橱柜里的彩绘矮脚酒杯,也会思念午后斜射在他的床上逐渐萎缩消失的梯形光影。他知道他依然以自己的方式,眷恋着这个物质世界,借由他自己的相机从中窃取,留下它,不愿放手让它走。如今,迁往亚洲已成事实,他的房东,也就是街角那家冰淇淋店的老板,已经找到新房客。就在昨天,他已订了机票,安排在泰国停留转机。他打算在那里度过十二月的最后一个星期,然后继续前往香港。
“结婚了吗?”
他在特拉斯弗列区保留了一个小小的公寓,公寓位居圣科西马托广场旁,有个大大的露台。采访任务的空当期间,他便在此休息养生。卡西克因为一个女人而来到意大利。直到遇见法兰卡前,他始终偏爱拉丁美洲,而非欧洲,即使到了现在,他那口过得去的意大利话,依然受到他这些年来学到的西班牙话的干扰。法兰卡说服他跟她回到米兰,她出生在一个不怎么重要的贵族世家,当他第一次遇见她时,她在喀麦隆的一处救援机构服务,她那心形的脸蛋和深邃的灰色双眼,流露出无法隐藏的优雅品位。多年以来,他始终在世界各地飘荡,从未建立任何有意义的关系,忽然间,他却跟法兰卡住在一起,星期天开车到贝尔加莫,在她奶奶家享用意大利玉米饼和烤兔肉,他也隐约感觉到这位花了好多年亲手为法兰卡缝绣睡袍、床罩等嫁妆的老太太,默许他跟法兰卡交往。这段感情却在怨恨中画下句号;虽然当时始终想不出理由不求婚,但他却始终说不出口。她无法掌握他;现在他才看出那是问题所在。因此,他把泪水和怒气留在米兰,搭火车前往罗马。他起先只打算待一个星期,稍微游览一下这个城市,然后搬回布宜诺斯艾利斯。但第二次约旦河西岸暴动让他再度返回中东,于是他在欧洲住下,从来没有告诉法兰卡自己住在她的国家,也从来没有再遇见过她。
汉瑞克耸耸肩。“一个人也不错。”他一口喝干威士忌。
基于工作所需,他得以永久避开美国。他偶尔在纽约稍作停留,跟编辑们碰碰面,领取器材等等——这已是他在美国停留的极限。还有一些其他旅行。旅途中,他懒得告诉爸爸自己人在美国,也避免满心不情愿地当天开车来回波士顿,去看望爸爸比过去好多了的新生活。爸爸已经七十多岁,靠着优厚的退休金生活,大部分时间在打高尔夫球。从零星的电子邮件中,卡克西得知两个女孩里年纪比较大的卢帕,嫁给了一个叫做彼得的美国人,在科罗拉多州教小学生美术。年纪较小的琵欧在塔夫斯大学攻读医学。他收到了喜帖,多亏这份让他当作借口推掉好多事情的工作,他没有参加婚礼。但也多亏他的工作,卡西克持续隐身于爸爸阅读的新闻杂志照片出处栏,出现在爸爸家门前。这些照片表示他还活着,显示出他曾到过哪里,他曾看到什么。
卡西克顿时心情低沉。虽然此时他非常希望海玛在他身边,但他也很清楚,一个人在香港开始新生活比较容易。他知道她在那里没事可做,搬到香港也将剥夺她的工作、她的世界。乐团开始演奏,过时的音乐听了恼人。他想独处,一个人躺下来想一想。“我要休息了。”他说。
只有卡西克记录了那个事件。虽然他没有救活那名男子,但他觉得自己好像减轻了罪过,感到稍有贡献。他从来没想到照片会被刊登。后来艾斯本把照片寄到适当的人手中,一个星期后,一份阿姆斯特丹的天主教报纸刊登了其中一张,他也收到一张小额支票,然后,照片被一份欧洲的报纸选刊,他又收到金额大一点的支票。就这样,他开始以新闻摄影为生,起先只是追踪新闻,紧跟在艾斯本后面,后来待在萨尔瓦多报道了选举、大众运输系统罢工、六名耶稣会教士和他们的管家遭到杀害。他拍下那些脸被打烂,喉咙被切开,生殖器从两腿间被割下来的尸体,把这些照片交给人权组织,这样一来,人们才可以试图从中指认失踪的亲人。多亏艾斯本的一个朋友,他受聘成为美联社的特约记者,因此,他继续留在拉丁美洲,起先在墨西哥,后来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为通讯社和英文报刊服务。三十岁时,他被《纽约时报》聘用,报社起先派他到南非,然后是中东。他再也记不得自己拍了多少尸体,具具脸庞浮肿,口中塞满泥土,空洞的双眼反映出飘过头顶上的云朵。
杂志社支付他的搬家费用,但除了这部已经答应卖给朋友的菲亚特,他拥有的东西不多。这不像以前他跟着爸妈搬家,先是迁离美国,七年之后再搬回来。当年他还是个男孩子,感觉上两次都是天翻地覆的大变动,家具、油画以及那些他妈妈觉得缺少不了的一套套茶具,两次都被装上货船,慢慢跟他们搬迁。他妈妈一生当中安顿一个又一个家,不管她身处世界何处,不管她是否垂死,她总是竭尽全力让每个家漂漂亮亮。妈妈始终从她的东西和她的房子里撷取精力,但卡西克始终信不过他住过的房子,一直无法从中得到安全感。如今他才明白,自从小时候起,他总是喜欢待在户外,远离生活中的种种私人杂物。摄影让他走出户外,因为这一点,所以他最初才喜欢上拍照。对于自己出生的马萨诸塞州剑桥,他最初的记忆都在户外:一排以铁链连在一起、覆盖着迎春花的篱笆;人行道上人字形斜纹的砖块;当他跑过市民公园时,妈妈呼叫他名字的声音。
他摇摇头。
他在星期天开着他的菲亚特汽车前往艾多和琶欧拉在城南郊区的家。如今他对罗马市区的街道已经驾驭自如,一想到即将离开,心里有点伤感。而他的确即将离开;新年一到,他就得走了。香港一家国际性新闻杂志有个摄影编辑的职位空缺,他已经接受聘任。除了去过几次东京,他对东亚所知甚少,除此之外,这将是他生平第一次接下的一个早上起床,每天到同一个地方上班的工作;生平第一次,他将有个办公室,一张桌子和一位帮他接电话安排行程的助理;生平第一次,他将不必在毫无准备的状况下起床,直到出了门才知道面临什么状况。就这点来说,他将品尝爸爸维系了数十年的职业生涯是什么滋味,而他却想象自己不会喜欢。琶欧拉认为他做了错误的决定,她说自从当了编辑之后,她没有拍过一张像样的照片,她向他警告他的摄影生涯将画上句号。他的新职位薪水较高,但这不是吸引他的主要原因;他需要过一过不同的生活,所以才决定前往亚洲。最起码接下来几年内,他保证会待在同一个地方。
“但你正想着某人,我太太认为如此,你想念着她。”
陪着他爸爸和琦川的那几天,一个比针头还小的黑点,开始微微在他左眼前飘浮。他爸爸想要参观济慈的墓地,所以他们前往泰斯达奇奥。那天下午,他第一次注意到眼前有个黑点。在基督教坟场的青绿草地上,他以为有只蚊子在眼前飞舞,他不停对着它拍打,伸出指头试图弹走它,但他走到哪里,黑点就跟到哪里,静悄悄地折磨他。他这才知道黑点在他体内,他没办法将之去除,也无法让它静止。眼科医生说这是因为玻璃体凝胶产生液化凝结,脱离眼壁,这是老化的自然现象,对人体无害。医生还说他会慢慢习惯,而多多少少也是如此,除非置身在四面白墙的明亮房间中,或是没戴太阳眼镜走到户外,不然近来他已不再受到干扰。他开车或是拍照都没有受到影响,但他感觉身体一部分受到侵略,而且是最珍贵的感官知觉;他觉得某种东西出卖了自己,却也不肯离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