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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船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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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点点头,搁下船桨,汉瑞克从小船边缘跳下水,开始游泳。他快速、娴熟地划过水面,原本难看的躯体顿时变得优雅。一时之间,卡西克看到妈妈出现在汉瑞克身旁,她也在游泳,身体也依然强健。妈妈的身影自然而然地闪过脑际,正如船下一群闪闪发亮的小鱼轻轻松松上下跳跃。他的躯干在海中投下阴影,他想到他和海玛在格里伊特鲁里亚博物馆看到的那座男童铜像,瘦长的铜像名为L'Ombra della Sera,“夜晚之影”。但在考拉,此时正值早晨,阳光炽热地照在卡西克身上,他的影子依然跟他的身体成比例。

卡西克往外看看大海。“我不太会游泳。”

有天午餐后,她感到精力充沛,一路走到人民广场,再度造访朱里亚庄园博物馆。在博物馆里,她再次被那些年代久远,依然完好,曾经碰触人们唇齿的杯盘和汤匙所感动;那些扣针曾经系着他们的衣服,那些细细的棒子也曾用来涂抹香水在他们的皮肤上。但这次当她看着那座藏在玻璃柜中刻着新郎和新娘的巨大石棺,她却发现自己早已热泪盈眶。她没法不想到奈文。她即将迈入的这个婚姻,感觉就像那对面带微笑、充满爱意、一同出现在棺材顶上的年轻夫妇,带着某种倦怠乏力的气息。虽然她知道经年累月,婚姻极有可能出现生机,也许哪天回家途中,在昏黄的夜光中,爱意便油然而生,但是此时此刻,她只感觉到婚姻中的死寂。她在裁缝街上的一家杂货店买了晚餐的食材,抱着一袋子杂货回家,袋里装着生菜、意大利面以及准备做成酱汁的蘑菇和奶油。她穿过吉欧梵娜家雕刻精美的大门门口,经过一个像是卖票亭的窗口,窗口后面坐着门房,她每天进出大门时,门房总不忘跟她打招呼。中庭庭院有座石狮不停从口中喷水。她走上石头阶梯,楼梯间没有电灯,她拖着疲惫的双脚爬上坚硬的石阶,三层高的阶梯感觉像是十层楼。

汉瑞克笑笑。“其他人会帮我们。”他指指停泊在岸边的一艘渔船。“我已经谈了一个好价钱,到了那里之后,我四处看看,你可以好好休息。”

星期六早上,她不工作,而是到百花广场观看时髦的妈妈们穿着高跟鞋,戴着珠宝,身穿羽绒外套,推着娃娃车,成斤购买蔬菜。女人们一绺绺浓密的长发,太阳眼镜所遮掩的脸庞没有皱纹,她们的年纪都比海玛小,但在她们面前,她却感觉自己经验不足,欠缺抚养小孩和料理家务的经验,也不会打情骂俏跟卖菜的小贩讨价还价。跟朱利安在一起的这些年,她已经习于这种感觉——刚开始这段婚外情时,身为第三者让她觉得自己很世故,但这种身份却阻碍了她的成长。她摒弃了跟一个自己心爱的人正正当当共享生活的快乐,甚至连想都不敢想要有小孩,但奈文也改变了这一点,他们两人都知道她的岁数,奈文跟她说,他们一结婚,他就迫不及待想要有个家庭。

早餐后,他们走到船边,船主是个穿着红色及膝短裤、光着上身的泰国少年,他正忙着清扫船上的叶子和栀子花花瓣。两只青绿色的小青蛙跳出来,跃入沙中。汉瑞克伸出大手,两手各挖出一只青蛙,带过去给他的孩子们。孩子们对着沙滩低下头,绕着圆圈追逐青蛙。泰国少年动手把船拖入水中,卡西克跟随在后,白色的浪花像肥皂泡一样嘶嘶环绕着他的脚踝。他带着其中一部相机过来,把相机挂在颈间,汉瑞克多带了一套浮潜装备,以防卡西克改变心意。

天气再度完美无瑕。卡西克起床,走到餐厅用早餐,汉瑞克坐在昨晚卡西克留下他的吧台前,但已经洗了澡,身穿泳裤和夏威夷花衬衫啜饮着咖啡,撕开手中的面包卷。“今天早上你有没有感觉床在摇动?”

有天下午,他和艾斯本在莫拉桑郊外的一个小村庄吃午餐,桌子忽然猛烈晃动,黑色的炖肉从碗里泼了出来。到了那时,他已经习惯偶发的地震,地球猛烈震动,一切也暂时中止。过了一会儿,他们拾起汤匙,继续吃饭,但大家却开始尖叫,慌张冲过他们,穿过小小的广场。他和艾斯本一跃而起,跟着大家跑,心想也许哪栋建筑物倒塌了,但此时的混乱却与地震无关。他们跑到街角,看到一个年轻人躺在地上。他头部中弹,鲜血像慢慢延伸的小河一样从头盖骨里冒出来。但卡西克依然记得,年轻人暗褐色的衬衫和长裤却没有被鲜血甚至灰尘玷污,他只是窝在人行道上,眼睛好像打瞌睡一样闭着,喉咙冒出非常微弱的声音,手腕上廉价的金表显示出时间。

卡西克摇摇头。

他从来没有到过这么一个显然跟自己国民过不去的国家。他在危地马拉的时候得知,萨尔瓦多的游击军队依然活跃,其他背包客们也说最好避免某些地区。有天晚上,他和道格拉斯搭乘的通宵巴士被拦了下来,他们和其他乘客被赶下车,大伙出示护照,一群喝得醉醺醺的查哨站警卫拿着手电筒对着大伙的脸猛照。一名警卫要求查看道格拉斯的皮夹。警卫从皮夹里取出现金,然后当着道格拉斯的面把皮夹丢回去。在危地马拉,最糟的情况也不过是如此,但在萨尔瓦多,情况更加可怕,观光客也更少。卡西克在圣塔安那结识了一个名叫艾斯本的荷兰记者,自己也开始四处探险。他对过去的冲突极感兴趣,艾斯本告诉他的那些故事,诸如行刑小组,被斩首扔在公路上的尸体,缺了指甲、拇指被绑到背后、吊在树上的青少年等等,他也听得津津有味。他和艾斯本一起看着空军战机晚间在“法拉邦多马蒂民族解放阵线”<a id="jzyy_1_34" href="#jz_1_34"><sup>(3)</sup></a>的地盘投掷炸弹,两人一起访问洪都拉斯边境的一处难民营。他感受了这个国家和国民的恐惧,渐渐习惯机关枪开枪的声音,跟大家一样接受了随时随地可能被杀的事实。死亡可能在过马路时,也可能在睡梦之中到来,但当年那个时候,他从来不为自己感到害怕。

“他们说酒店附近有个小地震。”汉瑞克说,“现在没事了。”

因此,海玛还没有打电话给任何人,也没有联络吉欧梵娜的朋友们。吉欧梵娜向她保证,他们一定乐意请她喝咖啡,或是开车带她去蒂沃利和奥斯蒂亚,但她情愿一个人过日子,白天阅读、做研究,中午到奥塔维亚拱廊旁边吃午餐,下午在各个教堂游览,沿着狭小的巷道漫步,巷道黑暗拥挤,却一路延伸到光线夺目的巨大广场。她到哪里都步行,几乎从不借助公共汽车或是地铁。晚上她回家休息,在家准备食物,边吃简单的晚餐边收看意大利电视节目。晚上单独出去,感觉怪怪的,自己在外吃晚饭,也比独自吃中饭更不自在。她跟朱利安在一起的那些年,即使只有她一个人,男士们也感觉到她的芳心已有所属,仿佛她是一部疾驶而过、休息灯信号已经亮起的出租车,不会停下来关照他们。现在虽然已经订婚,她却依然察觉罗马男士们盯着她看,有时还对着她大叫。虽然他们的关注让她感到轻飘飘,却也让她想到自己不像以前那样全心爱着奈文。

他们上船,少年站上船头的位置。汉瑞克的太太坐在海滩上,从她坐着的地方举起细瘦的手臂,慵懒地挥挥手。汉瑞克和卡西克在船上坐定,孩子们很快地抬头看了一眼,船上还有很多空位,汉瑞克指指船上的空位,对着他太太用瑞典话大喊了几句。卡西克猜想他八成叫她和孩子们一起过来。但她摇摇头表示不要,然后埋头阅读杂志。

现在她的研究重点是伊特鲁里亚人。几个月前,她在波士顿听了一场演讲,演讲中提及伊特鲁里亚人在维吉尔作品中的事迹,促使她一头钻入研究这个发迹于罗马之前的神秘文化。说不定伊特鲁里亚人是从小亚细亚流浪到意大利中部,其文化兴盛了四个世纪,而且统治了罗马一百年,然后销声匿迹。这个民族的文学作品已不存在,语言也无人通晓,最重要的遗迹是坟墓和埋藏在内的物品,比如珠宝、陶器以及陪葬者的武器。她正在研读关于“脏卜师”的文献,也就是从动物内脏、闪电、怀孕妇女的梦以及鸟类飞行当中预卜神明旨意的占卜师。回到卫斯理学院后,她想召开一场专题研讨,阐释伊特鲁里亚文化对于罗马古代器物的影响,如果可能的话,说不定根据她的研究着手进行第二本书。她已经去了梵蒂冈参观格里高里博物馆的伊特鲁里亚收藏品,也去了一趟朱里亚庄园博物馆。她正仔细检阅西塞罗、西尼加、里维和普利尼的作品,阅读神秘学者暨参议员菲古卢斯<a id="jzyy_1_33" href="#jz_1_33"><sup>(2)</sup></a>的部分著作,用电脑做出摘要,标出许多读过的书籍。

一时之间,他突然感到紧张,因为汉瑞克的体型真的很壮硕。但渔船吃下了他们两人的重量。泰国少年举起船桨,他们开始移动,卡西克感觉船身下的海水起起伏伏,离他好近,碰不到他,但冲击着他。酒店从视线中隐去,棕榈树下的木屋和小孩们跳动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个小黑点,熟悉的海岸线像一只平卧的微笑野兽一样蜿蜒而逝。少年只会说一点英文,正跟汉瑞克描述一群昨天看到的鹦嘴鱼。早晨的阳光已经相当强烈。过了一会儿,汉瑞克脱下衬衫,卡西克看着汉瑞克宽阔的背部,粉红的皮肤上泛着点点汗水。他们正绕过一个废弃的岩洞。“变热了,”汉瑞克说。他拍拍少年的肩膀。“我要在这里游个泳,凉快一下。”

每天早上,她泡杯意大利浓缩咖啡,热了牛奶,在方块吐司上抹上果酱。八点前,她已经坐在吉欧梵娜的桌前,桌上现已堆满海玛的书、笔记本、笔记本电脑以及拉丁文语法字典。虽然市内有成百件她可做的事,或是可看的物,但直到下午一点前,她每天遵循同样的作息,这是她生活的主轴,多年以来,她始终以此为支柱。她现在是教授了,她那篇关于卢克莱修的论文已经装订出版,也已悄悄得到赞誉,但基于工作所需,她还是必须独自在书桌前坐上好几小时,而她依然觉得这比其他任何事情更令人满足。她从八年级就迷上拉丁文,每行文字都是个谜团,等着她找出意义。这些年来她所积累的知识,那些常驻在她脑海中的古代文字、变格和语意,让她为一个已经逝去的世界注入生命,感觉非常神圣。

他几乎在二十年前就开始从事新闻摄影了。那时是一九八七年,他在拉丁美洲四处游荡,靠着大学毕业后他爸爸给他的钱维持生计。他跟一个叫做道格拉斯的朋友同行,两人从蒂华纳启程,希望最后抵达巴塔哥尼亚。他们在墨西哥待了几个月,慢慢朝着南方前进,先是穿越危地马拉,然后进入萨尔瓦多。到了萨尔瓦多,道格拉斯觉得受够了中美洲,他不想再因为自己看起来显然是个美国人而饱受骚扰,所以买机票飞往马德里。萨尔瓦多人跟墨西哥人、危地马拉人一样,始终不确定应该如何看待卡西克,那些拿着几乎跟身体一样粗的枪支,在街上巡逻的士兵不知道拿他怎么办,那些看到他拿着相机,急切地在镜头面前摆姿势的孩童也不知道如何对待他。他一个人探索这个旅游书上说面积比马萨诸塞州还小的国家,拍摄盘踞在首都西方的火山,弹孔累累的建筑物以及在那年稍早的一场地震中震倒了一半的房屋。

不管先前发生什么事,卡西克都不知道。他回想起当年在萨尔瓦多他拍下头一张重要照片的那一天,也想起事发之前所感到的晃动:炖肉从碗中泼洒出来,那个身穿暗褐色笔挺长裤的年轻人卧倒在街上的一摊鲜血之中。

艾多的太太琶欧拉是《快讯周报》的摄影编辑,但卡西克在以色列的滨海度假小镇内坦亚结识了她,当时他们两人都在努萨采访一个发生在酒店宴会厅的爆炸案,爆炸案的受害者全是正要开始享用逾越节餐点的宾客。他极少在意大利工作,仅仅在布雷西亚拍摄过塞内加尔的移民,或是拍了几张十九具装着伊拉克阵亡士兵尸体,缓缓抬过罗马竞技场的照片。过去五年来,罗马大多只是过境之处,如果他回头看看他那些本本都有三百六十五页蓝色空格的袖珍记事本,数数其中的日子,可以确认的是,他大部分的日子都在加沙地带和约旦河西岸工作。

“离这里不远有一个浅浅的珊瑚礁区,你要一起去吗?我太太和小孩要到镇上买东西。”

在公寓里的狭长走道中,她看到答录机一闪一闪的。她播放留言,录音带中不是奈文的声音,而是吉欧梵娜的一个朋友。吉欧梵娜的朋友们通常用意大利语留言,吉欧梵娜可从柏林接听,但这个留言是英文,而且说要找海玛。来电者叫做艾多,她从那张吉欧梵娜请她联络的朋友名单中,认出这个名字。艾多在留言中说,好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等着海玛跟他联络。一切都好吗?他听起来相当亲切,而且似乎真的很担心,所以海玛回了电话。她跟艾多保证一切都很好,因为没有其他借口,所以她接受艾多的邀请,下个星期天跟他和他太太吃中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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