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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船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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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玛之前只到过罗马一次。那时她刚从布林莫尔学院毕业,跟一位女性朋友一起造访罗马。两个主修古典文学的女孩兴致盎然地从一个景点走到另一个景点,翻译碑铭,靠着意大利三明治和冰淇淋雪糕维持体力。那个首度造访罗马的旅程,令海玛永远难忘,但和朱利安同游的那一趟却是一堆什么都堆砌不成的零星记忆。她记得坐在一群在她脚边跳跃的褐色小鸟中间,跟他一起在旅馆的屋顶上吃早餐,两人在耀眼的蓝天下享用新鲜的瑞可达乳酪、熏肉火腿以及烟熏腊肠。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大早就要吃这些咸渍、油亮亮的熏肉,却始终无法抗拒。她记得旅馆房间有张大床,贴着粉红色斜纹布壁纸,朱利安每隔几天就打电话跟在佛蒙特州邓莫尔湖的太太和女儿们问好。朱利安的家人们每年夏天总是到邓莫尔湖度假。在那段婚外情当中,他们很多时候都在饭店和汽车旅馆的房间碰头,朱利安偏爱北大西洋海岸边的小旅馆,而不是海玛在纽约市立大学读研究生期间跟其他研究生共租的公寓。他们也绝不可能在朱利安位居阿默斯特的家中见面,就连他们第一次约会也是在旅馆碰头:她系里邀请朱利安前来演讲,大家一起吃了晚饭后,他邀她回到马克旅店小酌。

我重回我的生活,那种我放弃了你而后选择的生活。那是马萨诸塞州的另一个冬季,距离你和你爸妈首次离开已经三十年。二月时,吉欧梵娜跟我联络,告诉我她从琶欧拉那里得知的消息。《纽约时报》刊登了一小则讣闻。到了那时,我已经不需要任何证据,证明你已离开了人世;我已清楚察觉此事,正如新细胞正在我体内聚集滋长。在那些寒冷阴暗的日子里,我躺在床上,无法言语,心中为了新生命而奔腾,却也哀悼着你的逝去。奈文没有多问,他已经悄悄因我的状况而感到自豪。经常从印度打电话来询问我状况的妈妈也听说了此事。“记得乔督利家,就是那个曾住在我们家的一家人吗?”她开始说道。那说不定会是你的孩子,但事实却非如此。我们始终小心,而你什么也没有留下。

她不能说是她发现了这家餐厅。多年前也就是她第一次撒谎来到罗马时,她曾和朱利安在这里吃过一顿饭。她原本没有打算再度光顾,但刚刚抵达罗马,因为时差而睡不着,出去在吉欧梵娜的公寓附近找东西吃,走着走着竟看到了这家餐厅。当年她偷偷陪着朱利安一起来,依然相信他迟早会离婚。那时是五月,罗马市区挤满了人,天气已经热得让她带来的衣服无法穿,她和朱利安住在竞技场后面的一家旅馆里,他将在研讨会上发表论文,论文来自他以前一篇关于佩特罗尼乌斯的研究报告,这回旧瓶装新酒,重新发表了其中一章。在正常状态下,海玛也许也会发表论文,她就是这么跟爸妈说的,而他们也没有多问。但她刚刚完成了博士论文答辩,决定休息几个月。

<a id="jz_1_32" href="#jzyy_1_32">(1)</a> 拉丁文,他当时没说它还未完成。

餐厅离吉欧梵娜的公寓只有五分钟路程,旁边就是奥塔维亚拱廊。她当然可以试试其他几百家餐厅,也可以吃吃其他几百种不同做法的奶酪黑胡椒意大利面、奶油培根意大利面以及油炸朝鲜蓟,但她只去过几家不同的餐厅,每次不是对于食物大失所望,就是因为自己一口差劲意大利语而慌张失措。因此,她持续光顾这家她已熟悉、再也没有人过来问话的餐厅。在这家餐厅里,服务生已经知道帮她送上一瓶气泡矿泉水和半升白葡萄酒,迅速拿走第二套餐盘。他们让她静静阅读她带来的书,但她大多只是坐着观赏拱廊的遗迹,看着围上鹰架的残破廊柱和一块块巨石的庞大山形墙。衣着光鲜、喋喋不休的意大利人看也不看就穿过拱廊,观光客则停下来低头看看挖掘工作,然后继续前往马塞勒斯剧院。拱廊前方有个小广场,根据海玛勉强翻译出来的石碑,一九四三年十月间,一千多名犹太人曾在这里被驱逐出境。

如今,她身处这个经历了很多时代的城市,各个时代好像派对上挤在一起的宾客一样毗邻而立。她摆脱了他们两人,也摆脱了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她生平第一次单独出国,身边只有工作,心里明白她的单身生活即将告一段落。她珍惜这段离群索居的日子,毫不费力地一头栽进寂静的日常生活。晚上洗完澡后,她在吉欧梵娜房里的床上沉沉入睡。这房间虽然不大,但天花板却极高,庞大的百叶窗为她遮挡了阳光,但隔绝不了种种声响:阿雷努拉街上摩托车和汽车穿梭而过,各家商店拉起铁门做生意,街上不停传来单调的救护车声,但奇怪的是,她听了却感到心安。罗马的某些方面让她想起加尔各答:陈旧雄伟的建筑物,交通繁忙到难以过马路的主要街道。罗马就跟她童年时去过的加尔各答一样,从一方面来说,她对这个城市熟得不得了,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她却一无所知——这是一个让她深深投入却又将她拒于千里之外的地方。她熟悉古罗马的语言,历代统治者和作家以及城市的兴亡史,但她只是一个在意大利的普通观光客,除了正在柏林休假研究的吉欧梵娜,她没有任何罗马朋友。

他抬头一看,少年已经引领他们靠近岸边。汉瑞克浮出水面,笨拙地涉水走向那个废弃的岩洞。白沙一尘不染,石灰岩峭壁隐隐在后。卡西克举起相机拍了一张照片,把相机放在脚边。他双手浸到水中,拍拍脖子和脸凉快一下,没想到却尝到了海水的咸味。然后他脱下衬衫,感受阳光直接照射在皮肤上的感觉。他想跟汉瑞克一样游到岩洞去,让妈妈看看他不害怕。他拿下太阳眼镜,把眼镜摆在相机旁边,一起留在船上。他眼中的圆点一上一下,抹去胡乱跳动的痕迹。他抓住船缘,双脚晃过船的一侧,俯下身子。海洋像洗澡水一样温暖宜人,他觉得踏到了底部,于是他松开了手。

打从一开始,大家就假设只要奈文和她喜欢对方,而且合得来,他们就会结婚。经过了多年跟朱利安的种种不确定,海玛觉得这种假设格外令人心安。她以前看不起这种爱情观,现在却深深受到吸引,正如当年朱利安吸引了她。基于这种心态,她觉得奈文很顺眼,也喜欢上他那双清澈的褐眼,狭长的棕色脸颊以及让他看起来沉稳的黑色小胡子。认识奈文之后,朱利安再也没有突然来访,再也没有那些下午忽然响起、毁了她剩下大半天的门铃声,她再也不必等着情况改观。他们相恋了将近十年,仅仅一个电话就结束了一切。“我订婚了,快结婚了。”朱利安最后一次想要安排两人一起度过周末时,她在电话里这样告诉他。他听了之后,指责她欺骗他,骂她冷酷无情,然后再也没有打电话来。

整天我都心不在焉。我跟着妈妈和两位阿姨出去试穿罩衫,选购珠宝,连着好几个小时坐在一张薄薄的蒲团上啜饮可乐,享用炸羊肉卷饼,纱丽店的男人们则忙着摊开店中大部分的存货。我任凭大家摆布,选了一匹红色的瓦拉纳西布,但我却从头到尾不停想着你,担心自己正犯下错误。我依然有点时差,非常想吃我们一起享用的食物,非常渴望好咖啡和好酒的滋味。走回爸妈在三角公园旁的公寓途中,我在拥挤的街上,愚蠢地搜寻你的脸庞。“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我们一到家,门房就告诉我们。

她拒绝承认这是一场媒妁之言的婚姻,但心里明白的确是。虽然她比她爸妈先见到奈文,但他们却替她找到了他。爸妈问海玛说奈文可否打电话给她,多年以来,她拒绝了同样要求,始终相信朱利安会离开他太太,不过这回她总算同意。她生性害羞,而且过于投入工作,没时间理会男人,所以她爸妈以为她没有男朋友。她三十五岁生日时,她妈妈甚至问她是不是比较喜欢女人。这些年来,他们始终不知道她有个男朋友,更别提对方是个有妇之夫。即使当她在牛顿找房子,即使当她在那份总是多留下另一个签名空格的合约上单独签上自己姓名,她始终相信自己迟早会把朱利安的名字加上去。但最后她却不情不愿地步入中年,身边没有先生,也没有小孩,如今爸妈住在世界的另一端,她却拥有一个家,下雪天得自己铲雪,账单来了得自己付贷款。虽然她已向自己、爸妈和每一个人证明自己做得来这些事情,却不愿意永无止境地过着这种生活,因此,她才接纳奈文。

<a id="jz_1_33" href="#jzyy_1_33">(2)</a> Nigidius Figulus(活跃时期不晚于公元前98—前45),罗马学者兼作家。

时值十一月,离感恩节还有一星期。她想想这学期错过了什么,眼前却只浮现卫斯理校园里光秃秃没剩下半片叶子的树木。沃班湖湖面已有几处结冰,她的学生们正与《韦洛克拉丁语教程》奋战,诵读着:id factum esse tum non negavit<a id="jzyy_1_32" href="#jz_1_32"><sup>(1)</sup></a>。夜色悄悄穿过窗户,缓缓潜入教室内。在罗马,树木也开始掉叶子,一堆堆黄澄澄的叶子堆积在台伯河的两侧。但白天让人感觉疏懒,天气温暖得让人披件小外套就可以上街走走,海玛每天吃午饭的那家餐厅,户外的露天座位依然人满为患。

<a id="jz_1_34" href="#jzyy_1_34">(3)</a> Farabundo Marti National Liberation Front(FMLN),原为萨尔瓦多左翼游击队,后转型为合法的左派政党。

她再一次为到罗马的原因而撒了谎。今年秋天,一笔研究基金减轻了她在卫斯理学院的教学负担。海玛不是因为任何公事而来意大利,只是为了好好享用同事在犹太区空着的公寓。她编了某个听起来令人印象深刻的头衔:古典文学研究机构的访问学者,奈文和她爸妈都没有多问。对他们来说,她的学术生涯带着神秘色彩,令人敬佩,却跟他们不相干。重要的是,她拿到了博士学位,找到一份有机会晋升为终身职业的教职。她那位同事吉欧梵娜替海玛在美国学院办了使用图书馆的特权,给了她几个在罗马的朋友的电话号码。十月份,海玛收拾衣物和笔记本电脑,以一个临时编出来的休假当做借口,漂洋过海来到罗马。圣诞节之前,她将前往加尔各答,她爸妈在马萨诸塞州住了一辈子后,即将返回加尔各答,她一月也将在那里与奈文成婚。

<a id="jz_1_35" href="#jzyy_1_35">(4)</a> 意大利语,小姐,你要去哪里?

日光灯在粉红色客厅里发出呆板的光芒,从客厅电视的屏幕上,我看到印度和斯里兰卡的海岸线,度假旅客们从来没打算拍下却仍然收录了这些风景。我看到海中飞速卷起滔滔巨浪,速度快到让人觉得录像带似乎正以不正常的速度播放。刚开始我只知道印度南部和斯里兰卡灾情惨重,渔村被一扫而空,观光客被困在维韦卡南达之石,而后我得知泰国也受到了重创。

在罗马时,她与奈文用电子邮件保持联络,他们通了几次电话,谈话中尽是即将发生的事情,而无任何两人共有的过去。奈文正计划果阿的蜜月之行,他们聊到此事,一起商量哪家度假酒店比较好。她不想念他,但期盼跟他在加尔各答结婚,然后一起搭飞机、赶在卫斯理学院开学前回家。奈文是她爸妈口中所谓的“非孟加拉人”,也就是说,他来自西孟加拉之外的印度省份。他爸妈是住在加尔各答的印度旁遮普人,奈文在美国拿到博士学位,也是个教授,原本在密歇根州立大学教物理,但麻省理工学院已经答应秋天起聘用他,所以他将搬到马萨诸塞州跟海玛在一起。

我只知道你打算到海边,不知道你人在泰国。我先前心想,我正准备离开你,知道了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于是我没问细节。隔天早晨,我到报摊买了报纸,仔细研究每张照片,在照片出处找寻你的名字,希望你运气不错,依然能够持续你的工作。我去网吧登录你的网站,看到你最后贴上的一些照片:从沃尔泰拉望去,海岸线微微泛着银光,三张漆黑的据说是伊特鲁里亚神祇的石雕头像,隐隐高踞在我们头上,而后出现几张另一个海岸,两个游玩的孩童,一片平静的青蓝大海。

奈文绝对不会来罗马。订婚前,他们总共只相处了三个周末,其间还相隔了好几个月。奈文每次都从密歇根过来找海玛,两人中规中矩地游览波士顿,一起逛博物馆,看电影,听音乐会和吃晚餐。第二个周末时,他在她家门口亲吻她道晚安,然后回到他的朋友家休息。他跟她承认以前有过一些情人,但对自己未来的太太却相当老派。她已经三十七岁,却被当成少女般来追求,让她很感动。她直到读了研究生才交男朋友,而到了那个时候,她的年纪已经太大,男人们已不再如此慎重地追求她。

那个星期接近尾声时,奈文前来与我成婚。看到他令人反感,倒不是因为我背叛了他,而是因为他还活着,也因为他在我身旁,而且会长长久久地活下去。然而,毫不知情的奈文,却稳稳地不加胁迫地把我从你身旁拉开,正如秋天最后一股强风吹下了树上最后几片树叶。我们结婚,我们受到祝福,我的手搁在他的头顶,我们的衣角被扎在一起。我们取消了果阿的蜜月之行,奈文说那段时间印度周围的海水受到污染,在海中游泳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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