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管闲事
“我听你讲话,对你也不错,我大可不必跟你说话。”
法劳克一星期没有打电话来,虽然只要电话铃一响,她马上跑过去接。她每天晚上在家吃饭,她和她在伦敦的姐姐打电话讲了好久。“你觉得这样正不正常。”保罗走进厨房时,碰巧听到她说,“有一次我们开车出去,他跟我说我闻起来怪怪的,说我有汗味,还叫我洗一洗腋下。他一直说他不是批评我,坠入爱河的情侣应该能跟对方说这类事情。”查尔斯有天带桑出去,那天晚上,她提着基特里名牌折扣商场的购物袋回家。另一天晚上,她接受保罗、海瑟和凯文的邀请,一起到柯立芝戏院看电影,但他们一走到戏院门口,她就说她头痛,然后自己走回家。“我打赌他们分手了。”他们一坐定,海瑟就说。
“我知道,我很抱歉,我错了。”她听起来再怎么都不像喝醉,或是调情,或是绝望沮丧,或是气愤,而是完全正常,客客气气,但有点冷漠。
她双眼闪闪发光,脸上露出一个滑稽僵硬的微笑,双唇微微分开。他刚想回报以一个微笑,这下才看出她要哭了。他点点头。“真的没关系。”
隔天,他打电话过去,留了话在她的答录机上,请她回电。留了话后,他感到有点头晕目眩。他知道迪尔德丽也想保持距离,因此,他担心她不会回电,但也正因如此,所以他一再打电话过去,不断留言。“迪尔德丽,我是保罗,请打电话给我。”他每次都这么说。
她跟他说她不确定。
而后有一天,她接起了电话。
“孟加拉话的‘一路顺风’怎么讲?”保罗问。
“我必须跟你谈谈。”他说。
“你真的以为这样就会让我离开他吗?”
“哈啰?”
“我不认为这样会让你做出任何事情。”保罗说。这会儿他把牙齿咬得格格响,整个身子因她的指控而沉重麻木。“我没有捏造。”
听到电话铃声时,他已昏昏欲睡,他跌跌撞撞冲出桑的房间,光着脚跑进厨房,塑料地板让人感觉冰冷。
“我的意思是,保罗,你喜欢我是一回事。”她继续说,“喜欢某人是一回事,但捏造出那种事情……”她停下来不说话,嘴巴微微上扬,露出某种不是微笑的表情。“这太可悲了,真的,可悲!”说完她就走出房间。
寒假时,她去了伦敦。她姐姐最近生了一个小男孩,她把替小宝宝买的东西拿给保罗看:几件系上各种带子的运动装、一个绒毛章鱼宝宝、一件袖珍法国水手衬衫和一组动来动去、夜里会发光的星星。“大家会叫我‘桑玛西’啰。”她兴奋地告诉他,同时解释“玛西”是孟加拉话“阿姨”的意思。这两个字由她嘴中说出,听起来很奇怪,她很少讲孟加拉话——她从来不对她姐姐以及她的追求者说孟加拉话,只有周末跟她在密歇根州的爸妈讲电话时,偶尔冒出一两句。
她听出他的声音。“我知道,保罗,你听我说……”
他们的关系又恢复正常,但保罗注意到法劳克再也不来家里,他甚至不愿按门铃。他只是停在转弯处,让车子的引擎持续运转,按三下喇叭表示他在等她,然后她就从家里消失。
他打断她的话。“这样不对。”他说。他坐在图书馆大厅的电话亭里,看着学生们对着警卫亮出学生证。他在口袋里翻找出更多零钱。
但隔周桑上班时,法劳克来电话了。虽然法劳克懒得报上姓名,但保罗依然打电话到书店,留了口信给她。
联邦快递公司的人员送来一个J.Crew<a id="jzyy_1_25" href="#jz_1_25"><sup>(3)</sup></a>寄给桑的包裹。保罗签收了包裹,把它拿到楼上。他把包裹摆在她房门口,房门却突然微微开启。他赶紧把门带上,一时之间,他站着不动,一只手还搁在门把上。即使她人在伦敦,他进去前依然先敲了门。沙发床收拾得整整齐齐,覆盖着一条红色蜡染布床罩,除了两张加了框的印度宫殿细密画,绿色的墙面光秃秃的。两张画作中,男人斜躺在垫子上吸水烟,光着肚皮的女人围成圆圈跳舞。不知怎么地,每次经过她的房间,他总是想象房里乱七八糟,但这时他却看不到想象中的凌乱;只有窗外呈现出风雪静悄悄造成的混乱。白雪凌乱飘下,却整齐覆盖在褐色的阳台栏杆上,好像栏杆边缘被漆上了一层白漆。桑有时系在脖间的一条桃红色丝巾,松松地绑住一整块的白色泡泡纱窗帘,让窗帘布看起来像支细长的沙漏。保罗解开丝巾,让窗帘遮住整个窗框,他的脸虽然没碰到丝巾,却依然闻到萦绕于丝线之间的香水味。他走到沙发床边坐下,沿着黄褐色的地毯伸长双腿,脱下鞋袜。沙发床旁边有个装酒的木箱,木箱上有一杯满是小气泡的开水和一小罐凡士林。他解开皮带,但是欲望忽然离他而去,体内突然少了那股欲望,正如房间里少了她。他再度系上皮带,然后慢慢拉起床罩,床单是蓝白色的法兰绒布,而且带有百合花图样。
当他们再度擦身而过时,她没有因为先前情绪失控而道歉。她似乎不气恼,只是漠然。他注意到她先前留在微波炉上方的那份《波士顿凤凰报》,报内的房地产页张已被折角,而且好几则广告已被圈起。她来回家中和法劳克家,碰巧看到保罗时,短暂瞥了他一眼,露出浅浅机械性的一笑,然后看向他处,仿佛他是个隐形人。
为了庆祝新的一年,保罗制订了新的日常作息,把触角延伸到家中各处。他早上在厨房餐桌旁复习诗集,午餐后,换到客厅研读评论,睡觉前复习一部莎翁的剧作。他开始把他的东西,比方说文件夹、鞋盒和书本等等,留在厨房餐桌、楼梯的某些阶梯以及客厅的咖啡桌上。一个飘着雪的下午,当他懒洋洋地躺在躺椅上阅读《亚里士多德诗学》的笔记时,门铃响了。
等桑去书店上班时,保罗待在他房里,直到听到她离开才出来。她一出门,他就走进厨房,倒空整个冬天都没有清理的垃圾桶。他从头到尾翻看每本杂志,摊开每份报纸,寻找那张写着迪尔德丽电话号码的纸片。桑先前找了半天没找到,但他也没有找到。他翻出电话簿,随意翻页,搜寻一个叫做迪尔德丽的女人,根本不在乎这么做是多么荒谬。翻着翻着,他忽然记起她姓什么。她的姓氏伴随着几个月前的那个晚上,她在电话中自我介绍的声音,自然而然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翻到“F”页,看到一位住在贝尔蒙的D·芙雷,他伸出食指划过这个姓名,在纸张上留下浅浅的痕迹。
桑不在家时,保罗的头脑清醒,念书变得比原来简单多了。不到六个月,他就得参加考试,日期和时间已经排定:书桌上方的日历上,五月的第一个星期二已加注了“X”的记号,时间则是早上十点。从夏天开始,他再次按次序阅读诗集、评论和剧作,用电脑打出摘要。他印出摘要,在纸张上打三个洞,放入文件夹中。他也进一步整理这些摘要,把大纲写在索引卡上,每天临睡前复习一次这些收放在鞋盒里的卡片。圣诞节时,布法罗的姑姑像往常一样邀请他到家里过节,但今年他以考试为借口,婉拒了邀请,只把礼物寄过去。海瑟也不在家,她和凯文到佛蒙特州滑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