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混乱的终结 The End of the Whole Mess
他开始头痛。爸妈害怕他有什么生理疾病(比方说脑肿瘤),带他去看医生。医生仔细检查他的身体,然后更仔细地听他说话,最后告诉父母波比没什么问题,只是心理压力太大:他处于极度焦虑之中,因为他的写字的手不像大脑那么运转自如。
“你们的孩子在试图排出精神结石。”医生说,“我可以给他的头痛开个处方,但我觉得他真正需要的是一台打字机。”于是老爸和老妈给了波比一台IBM打字机,几年后的圣诞礼物是装有“文字之星”软件的Commodore 64电脑。在我说其他事之前,有一点要补充一下,那就是接下来的三年多时间里,波比始终相信那台文字处理机是圣诞老人放在我家树底下的。现在回想起来,我胜过波比的还有这个:我很早就不再相信圣诞老人了。
关于我们的童年时光,我有许多话可以说,虽然总得说点什么,但时间有限,我就长话短说了。截稿期。哎呀呀,截稿期。我看过一篇很好玩的短文,《乱世佳人精华版》,大致是这样的:
“战争?”郝思嘉大笑,“哈,无聊!”
我打开收音机,扫过四个波段,只找到一个疯子,于是又关掉了收音机。我坐在那儿,思考该怎么讲述这个故事。我的思绪一次次滑向无边无际的黑暗松林,那巨大的虚无。最后,我意识到我不能再这么消磨时间了,只能给自己注射毒药。妈的,离了截稿期我就什么都写不出来。
老天在上,现在我有了个货真价实的截稿期。
我和弟弟都很聪明,我们的父母再没有什么别的期待了。老爸主修历史,三十岁就成了霍夫斯特拉大学的全职教授。十年后,他是华盛顿国家档案馆的六位副主任之一,而且有资格再进一步。他为人也相当不赖,收藏了查克·贝瑞录制过的所有唱片,弹得一手好布鲁斯吉他。我老爸白天归拢档案,夜晚沉迷摇滚。
老妈以优等成绩从德鲁大学毕业,获得了ΦΒΚ学会<a id="ch2-back" href="#ch2"></a>的荣誉钥匙,有时候会别在那顶俏皮的软呢帽上。她在华盛顿成为一名出色的注册会计师,遇见老爸,嫁给他,怀上区区在下我之后就暂时歇业了。我于1980年出生。1984年,她帮老爸的几位同事打理税务,她说这是她的“业余小爱好”。1987年波比出生的时候,她在为十几位大人物打理税务、投资组合和不动产规划。我可以报上他们的名字,但谁他妈还在乎呢?他们现在不是死了就是已经痴傻。
我猜她靠“业余小爱好”每年挣的钱比老爸多得多,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他们自己过得开心,相处得也很愉快。我经常见到两人拌嘴,但从来没见过他们争吵。我慢慢长大,发现我老妈和我那些玩伴的老妈只有一点不同:电视播放肥皂剧的时候,他们的老妈在阅读、熨衣服、缝缝补补或者打电话,而我老妈在计算器上按来按去,在绿色大纸上写下许多数字。
原载于《万象》(Omni)1986年10月
著 斯蒂芬·金/Stephen King
译 姚向辉
斯蒂芬·金就不需要介绍了,畅销书作家,屡获大奖,著有《魔女卡丽》(Carrie)和废土杰作《末日逼近》(The Stand)等小说。尽管他以长篇小说及其改编的电影而闻名,他同时也是一位多产的短篇小说家,作品集结于数本短篇集中:《世事无常》(Everything's Eventual)、《夜班》(Night Shift)、《故事贩卖机》(Skeleton Crew)和《梦魇幻景》(Nightmares & Dreamscapes)。本篇收于《梦魇幻景》中,首刊于1986年的《万象》(Omni)杂志。它获得了世界奇幻奖的提名,最近还被改编为一小时的电视电影,是TNT电视台剧集《梦魇幻景》中的一集。
有几个因素能决定选哪篇小说作为一部选集的卷首故事。你可以选作者非常有名的,可以选好得出奇且充满情感的,也可以选为整本书奠定基调的。本短篇同时具备这三个因素。
我没有让钱包里装着门萨<a id="ch3-back" href="#ch3"></a>金卡的这对夫妻失望。我的公立学校成绩不是A就是B(据我所知,他们根本没考虑过让我和弟弟去念私立学校)。我很早就会写字,而且毫不费力。二十岁那年我卖掉了第一篇杂志文章,内容是独立战争时大陆军如何在福吉谷苦熬寒冬。我把文章卖给了一本航线杂志,得到四百五十块钱。亲爱的老爸问我能不能把那张支票卖给他。他签了张他的个人支票,将航线杂志寄来的支票装框,挂在他的办公桌上方。不得不说,他是一位富有浪漫气息的天才。会弹布鲁斯吉他的浪漫天才。相信我,比我差劲的孩子大有人在。当然了,他和我母亲去年都过世了,死的时候精神狂乱,屎尿都拉在裤子里,和我们这个世界上的几乎所有人一样。但是,我到最后也依然爱着他们。
我属于配得上父母期待的那种孩子——听话、聪明、有天赋,在充满爱和信心的气氛中很早就显露出天赋,有信仰,热爱和尊重父母。
波比就不一样了。连老爸老妈这种门萨会员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波比这样的孩子。从一开始就不知道。
我比波比早了整整两年学会自己上厕所,我也只有这一点比他强了。但我从来没有嫉妒过他。一个还算不错的退伍军人联盟投手会嫉妒诺兰·瑞安和罗杰·克莱门斯这样的职业棒球大联盟投手吗?过了一定的程度,导致嫉妒的竞争心态就会消失。我有过这种体验,我可以告诉你:过了一定的程度,你只会后退几步,遮住眼睛,免得被对方耀眼的闪光灼伤。
波比两岁识字,三岁开始写短文(《我们的狗》,《与妈妈去波士顿》)。到了六岁,他的字难看得令人吃惊,但经过誊抄,他仍在发育的运动控制能力不再干扰阅读之后,你会觉得作者是个聪明但异常天真的五年级学生。他以可怕的速度从单句发展到复合句和更复杂的句子,以怪异的直觉领悟了从句、子从句和定语从句。他偶尔也会搞混语法,放错修饰语的位置,但绝大多数作家一辈子都难以克服的这些障碍,他不到五岁就把它们踩在了脚下。
我想告诉你战争如何结束,人类如何堕落,还有弥赛亚如何死亡——史诗般的故事,值得大书特书几千页,精装本足以塞满一面书架,但你(假如以后还存在能读到这些文字的“你”)肯定更愿意读个脱水版就算了。直接注射起效最快。估计我还有四十五分钟到两小时,究竟多久得看我的血型了。我猜自己是A型,那样我能多挣扎一阵子,但很可惜我根本不记得。如果实际上是O型,我假设存在的朋友,那你看到最后恐怕就是许多空白页了。
总而言之,我先做好最坏的打算,能写多快就写多快好了。
我用的是电动打字机,波比的文字处理机更快,但发电机的线路太不稳定,哪怕装了稳压器,我还是不太有把握。我只有一次机会,我可不想漫漫归家路走到大半截,然后电压陡降,或者电流浪涌大得超过了稳压器的控制范围,结果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所有文字升向数据天堂。我叫霍华德·弗诺伊,一个自由作家。我弟弟罗伯特·弗诺伊就是弥赛亚。四小时前,我用他本人的发明杀了他。他管那东西叫“镇静剂”。叫“天杀的大错误”恐怕更合适,但已经成为结果的事情无法撤销,爱尔兰人几百年来一直在这么说……完全证明了他们是一群什么样的浑球。
妈的,我不能总是瞎打岔。
波比<a id="ch1-back" href="#ch1"></a>死后,我找了条毯子给他盖上,坐在小木屋客厅唯一的窗户前,盯着森林看了三个小时。你以前能看见北康威镇高压钠灯的橙色辉光,但现在没有了。现在你只能看见白山山脉——像是孩童用绉纸剪出的一个个黑色三角形,还有毫无意义的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