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子
<a id="footnote-18537-1" href="#footnote-18537-1-backlink">1</a> 震旦是古代印度对中国的称呼,日本也有称中国为震旦的。——编者注
<a id="footnote-18537-2" href="#footnote-18537-2-backlink">2</a> 同“尿”。——编者注
内供倒后悔弄短鼻子多事了。
这是或一夜的事。太阳一落,大约是忽而起风了,塔上风铎的声音,扰人地响。而且很冷了,老年的内供,便是想睡,也只是睡不去。辗转地躺在床上时,突然觉得鼻子发痒了。用手去摸,仿佛有点肿,而且这地方,又仿佛发了热似的。
“硬将他缩短了的,也许出了毛病了。”
内供用了在佛前供养香花一般的恭敬的手势,按着鼻子,一面低低地这样说。
第二日的早晨,内供照例绝早地睁开眼睛看,只见寺里的银杏和七叶树都在夜间落了叶,院子里铺了黄金似的通明。大约塔顶上积了霜了,还在朝日的微光中,九轮已经眩眼地发亮。禅智内供站在开了护屏的檐廊下,深深地吸一口气。
内供仍然皱着眉,装着不平似的脸,依了弟子的话。
待到取出第二回浸过的鼻子来看,诚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缩短了。这已经和平常的竹节鼻相差不远了。内供摸着缩短的鼻子,对着弟子拿过来的镜子,羞涩地怯怯地望着看。
那鼻子——那一直拖到下面的鼻子,现在已经诳话似的萎缩了,只在上唇上面,没志气地保着一点泄喘。各处还有通红的地方,大约只是踏过的痕迹罢了。既这样,再没有人见笑,是一定的了。镜中的内供的脸,看着镜外的内供的脸,满足地睒几睒眼睛。
然而这一日,还有怕这鼻子仍要伸长起来的不安。内供无论唪经的时候,吃饭的时候,只要有闲空,便伸手轻轻地摸那鼻端去。鼻子是规规矩矩地存在上唇上边,并没有伸下来的气色。睡过一夜之后,第二日早晨一开眼,内供便首先去摸自己的鼻子,鼻子也依然是短的。内供于是乎也如从前费了几多年积起抄写《法华经》的功行来的时候一般,觉得神清气爽了。
但是过了三日,内供发现了意外的事实。这就是,偶然因事来访池尾寺的侍者,却显出比先前更觉可笑的脸相,也不很说话,只是灼灼地看着内供的鼻子。而且不止此,先前将内供的鼻子落在粥里的中童子那些人,若在讲堂外遇见内供时,便低头忍着笑,但似乎终于熬不住了,又突然大笑起来。还有进来承教的下法师们,面对面时,虽然恭敬地听着,但内供一向后看,他们便屑屑地暗笑,也不止一两回了。
几乎要忘却了的一种感觉,便在这时,又回到内供这里。
内供慌忙伸手去按鼻子。手触着的,不是昨夜的短鼻子了;是从上唇的上面直拖到下唇的下面的,五六寸的先前的长鼻子。内供知道这鼻子在一夜之间又复照旧地长起来了。而这时候,和鼻子缩短时候一样神清气爽的心情,也觉得不知怎么的重复回来了。
“既这样,定再没有人笑了。”
长鼻子荡在破晓的秋风中,内供自己的心里说。
(鲁迅译)
内供当初,下了一个解释,以为只因自己脸改了样。但单是这解释,又似乎不能十分地说明。——不消说,中童子和下法师的发笑原因,大概总在于此。然而和鼻子还长的往昔比,那笑总有些不同。倘说见惯的长鼻,倒不如没见惯的短鼻更可笑,这固然便是如此罢了。然而又似乎还有什么缘故。
“先前倒还没有像这样只是笑……”
内供停了唪着的经文,侧着秃头,时常轻轻地这样说。可爱的内供每当这时候,一定惘然地眺着挂在旁边的普贤像,记起鼻子还长的三五日以前的事来,“今如零落者,却忆荣华时”,便没精打采了。——对于这问题,内供可惜还不能解释。
——人类的心里有着互相矛盾的两样感情。他人的不幸,自然是没有人不表同情的。但一到那人设些什么法子脱了这不幸,于是这边便不知怎的觉得不满足起来。夸大一点,便可以说是其甚者且有愿意再看见那人陷在同样的不幸中的意思。于是在不知不觉间,虽然是消极的,却对于那人抱了敌意了。——内供虽然不明白这理由,而总觉得有些不快者,便因为在池尾的僧俗的态度上,感到了这些旁观者的利己主义的缘故。
于是乎内供的脾气逐渐坏起来了。无论对什么人,第二句便是叱责。到后来,连医治鼻子的弟子和尚,也背地里说“内供是要受法悭贪之罪的”了。更使内供生气的,照例是那恶作剧的中童子。有一天,狗声沸泛地嗥,内供随便出去看,只见中童子挥着二尺来长的木板,追着一匹长毛的瘦狗在那里跑。而且又并非单是追着跑,却是一面嚷道“不给打鼻子,喂,不给打鼻子”而追着跑的。内供从中童子的手里抢过木板来,使劲地打他的脸。这木板是先前掀鼻子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