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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打招呼时,应声出迎的,意外是她的表兄。俊吉仍和从前一样,一见了这珍客的面,就“呀”地扬出快活的声来。她见他已不是从前的短发头了。“久违了,请上来,不凑巧,只我一人在此呢。”“照子呢?不在家?”“买物去了,连女佣人也不在。”——信子无端地觉到难为情起来,随把那上着华丽里子的外套在门口脱去。

俊吉导她坐在书斋兼客堂的八铺席室里,室中但见到处乱杂地叠着书,那当着午后阳光的窗边小紫檀桌周围,尤其满散着杂志新闻和原稿用纸,几乎手都放不下。其中可以说明新妻的存在者,只有在挂画的壁旁立放着的一张新的琴而已。信子对于这四周的光景,新奇似的看了好一会儿。

“要来呢,是从信上早知道了的,今日来却不知道。”——俊吉燃着了纸烟,用了一向的亲爱的眼色。“怎么样?大阪的生活?”“倒要问俊哥怎样?幸福?”——信子在那三言两语的当儿,觉得从前的亲昵,仍苏醒了过来了。信都不大来往地忽忽二年来的不快的记忆,却意外地不使她难过。

他们在同一火钵上靠着手,谈起种种的事来。俊吉的小说呀,共通友人的消息呀,东京与大阪的比较呀,话题的多,至于说也说不尽。可是,两人好像曾经约过的样子,全然不触到生活方面的问题。这使信子更加觉得像个在和表兄谈话。

可是,沉默也时时到二人间来。在那时候,她总是微笑着,把眼光落在火钵的灰上。这其中,有不能说是期待而却隐微地期待着什么的心情。不知是故意或是偶然,俊吉总常立刻别觅了话题,来把这心情打破。她去偷看表兄的面孔时,见他仍泰然地吸着纸烟,也并看不出有什么不自然的表情来。

可是,一到了第二日,彼此又自然地和好了。

这类事情反复了好几次,秋渐渐地深了。信子伏案执笔的时候不觉也少起来。丈夫在这时,对于她的文学谈,也不像以前地有兴味。他们每晚在长火钵旁对坐了,只是把时间消磨在琐屑的家庭经济谈里。并且,晚酌后的丈夫,也似对这种话题最有兴味。信子有时鄙夷似的偷看丈夫的颜色,可是他却毫不关心,啮咀着新留的髭须,用了平常所没有的快活的态度,把什么“照这样子,如果有了小孩……”等类的话,来周遍地想了说。

这里面,每月的杂志上,渐渐有表兄的名氏了。信子自结婚后就像忘了似的和俊吉未曾通过信。他的动静——像什么已由大学文科毕业,新近在组织同人杂志之类,都只是由照子的信里知道的。并且,在这以上,也不想知道关于他的事。可是,一见杂志上载有他的小说,依旧觉得难忘,她翻着纸页,好几次地独自微笑。俊吉在小说里,也仍把冷笑与谐谑两种武器,像宫本武藏(宽永年间有名的二刀流的剑客——译者注)一般用着。也许是心理作用罢,在她,觉得这轻快的讽刺的背后,潜藏着表兄从前所没有的寂寞的自弃调子。同时又觉得自己这样想,是在替他瞎操心。

信子从这以后,对于丈夫更加温柔。丈夫在夜寒中隔了长火钵,常可见到她的快活微笑的面庞。脸上也比以前化妆得后生。她一壁做着针线,一壁谈到她们在东京结婚当时的记忆。丈夫对于她记忆的细密,既觉得意外,又觉得欢喜。“你竟连这种事都还记得。”——丈夫这样嘲戏她时,她只默然地用眼送过带媚的回答去。至于为什么如此不忘,她自己内心也常觉得奇怪。

不久,母亲信来,报告信子以妹子已订婚的事。信中并附说,俊吉为娶照子,已在山手的某郊外设备新屋了。她即对母亲和妹子写长长的贺信。“此间无人照料,吉期恨不能亲到……”——在写这种文句时,她自己也不知是何缘故,屡次笔滞写不下去。在那时候,她必举眼去凝望屋外的松林,松在初冬的天空下,簇簇地作了苍黑色繁茂着。

不久,照子回来了,她一见了姊的面,几乎喜得连握手都不能。信子也从唇间现出微笑,而眼里不觉已湿了泪。两人暂时把俊吉丢在一边,相互道问着去年以来的生活。特别地是照子,她红润着两颊,连关于所养的鸡的事,也不忘对姊姊说。俊吉衔着纸烟,快意似的看了她们两个,仍是嘻嘻笑着。

这当儿,女仆也回来了。俊吉从女仆手里接得几枚邮片,就立刻在旁边桌上伏了飒飒地走着钢笔。照子知女仆也不在,露出惊异的神色:“那么,姊姊来的时候,谁都不在吗?”“呃,就只俊哥。”——信子回答时,自己也觉得在装作坦然。同时,俊吉背向着那方也说:“要谢谢丈夫啊,这茶也是我冲的哩。”照子和姊面面相觑了狡猾地“嘻”地一笑,而对于丈夫却故意一语都不回答。

过了一回,信子和妹子夫妻共围晚餐的食桌了。据照子的说明,菜里所用的鸡蛋,都是家里的鸡生的。俊吉一壁给信子斟葡萄酒,一壁嚼说“人间的生活,都是由掠夺成立的啰,小之从这蛋起——”等社会主义样的理论。其实,在这三人中,最喜吃蛋的,不消说就是俊吉自己。照子说这是可笑,发出了小孩似的笑声。信子在这食桌的空气中,禁不住记起那在远方松林中寂寞的吃饭间的黄昏来了。

谈话在饭后的果物吃完以后,还未完结。带着微醺的俊吉,胡坐在秋夜的悠闲电灯下,大弄其他一流的诡辩。那议论风生的光景,使信子重恢复了一回当年的心情。她放了热烈的眼光说“我也来做做小说看”,表兄即借了古尔蒙(Gourmont)的警语来作回答。就是那“因为缪斯(Muses)们是女子,能把她们自由捕虏的只有男子”的话。信子和照子同盟着不认古尔蒙的权威,“那么,不是女子,就不成音乐家?阿朴洛(Apollo)不是男子吗?”——照子至于认真地说这样的话。

不觉夜深了,信子终于留宿在那里。

当夜,信子夫妇就以照子的结婚作了话题。丈夫露了照例的微笑,把她所学的妹子的口调,有趣地听着。可是在她,觉得竟像自己在和自己说着关于照子的事。“哦,睡罢。”——二三小时以后,丈夫擦着柔弱的胡须,倦怠似的从长火钵前离开了。信子还未曾把送妹子的礼物决定,用了火箸只管在炉灰上划着文字。这时,急抬起头来,说,“但是,奇怪呢,一想到我也竟会有一个弟弟——”“这不是当然的吗?因为你有妹子。”——她被丈夫这样说了,仍作着沉思的眼光,一语也不回答。

照子与俊吉,在十二月中旬行结婚式。那日将要到午,纷纷地下起雪来。信子独自吃了午餐以后,食时的鱼腥粘在口里只管不去。“东京不知也下雪不下?”——信子一壁这样想,紧紧地靠下那薄暗的吃饭间里的长火钵边去。雪愈下得厉害了,可是,口中的鱼腥,还是执拗地不消退。

信子于第二年的秋里,和带了社务的丈夫,同到了久别的东京。丈夫是要于短日期内干好许多事的,除了才到时和她同往她母亲那里作过一次形式的探望以外,差不多一日都没有领了她同伴外出的机会。所以她于访她妹子夫妇郊外的新居时,也只好从新辟地冷落的电车终站,独自在人力车上颠摇着去。

他们的家,在街屋尽头快要到葱田的地方。邻近都是放租的新造房子,窄狭地并了建着。有叩环的门,樫树的篱笆,以及晒衣竿上的洗濯物——无论什么,家家都是划板一样。这平凡的住屋,颇使信子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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