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基督
实际,金花从最初接客的那一夜起,就自安于这样的确信了的。
不料,从一个月光景以前,这敬虔的私娼,竟不幸成了患着恶性杨梅疮的身体了。伙伴里的陈山茶知道了,教她饮鸦片酒,说可以止痛的,后来,也是伙伴的毛迎春很亲切地特为把自己服剩的汞蓝丸迦路米等送来给她。可是,不知什么缘故,虽不接客,专心静养,金花的病,总没有好起来。
于是,有一天,陈山茶到金花那里来玩的时候,真实可靠似的告诉她这样迷信的疗法。
这时他的声音似乎带着嘲笑了。可是,金花却把鸦髻的头靠在他的腕里,快活如常地泄着露出了齿的笑容。
“因为不做这买卖,父亲与我都要饿死的缘故。”
“你的父亲老了吗?”
“呃,已经不能起动了。”
“但是——但是你不想到做了这行业是不能入天国的吗?”
一
一个秋天的夜半,南京奇望街某屋的一室里,有一个面色苍白的中国少女在旧桌子上托了颐,倦怠地磕着盆中的瓜子。
桌上的摆灯放着薄暗的光,那光与其说是使室中明亮,不如说反有增进阴郁之力。在壁纸驳损了的室之一隅里,拖着毛毡的藤绷床,垂着尘秽了的帷帐,桌子的那面,一张旧椅子几乎似被忘了地摆着。此外,室中别无可作为装饰的家具之类的东西了。
少女全不关心这些,有时停了嗑瓜子,还举起了那澄静的眼,去注视对方的壁间。原来就在那壁间的钩钉上敬虔地挂着的有小的铜制十字架,十字架之上如影朦胧地浮出着高展两臂被钉着的制作稚拙的受难的基督浮雕像。少女常看这耶稣时,那在长睫毛后的寂寞的眼色,似乎立刻消去,同时活活地放出天真烂漫的希望的光来。可是,及视线一移动,她就漏出叹息,颓然无力地降低了那褪了光泽的黑缎的上衣肩部,重去滴笃滴笃地嗑盆中的瓜子。
少女名叫宋金花,为了要补助贫困的家计,夜夜在这室中接客,是一个现年十五岁的私娼。秦淮许多的私娼中,容貌像金花的当然很多,可是,要找一个像金花样好情性的少女,究竟有没有第二个,至少是疑问。她不像别的卖笑女子,不说谎,也不倔强,每夜总是浮了微笑,和来访这阴郁的室中的各种客人戏狎。遇到客人有照约束多给了钱的,她就拿去供给父亲,叫他多喝一碗欢喜喝的酒,这是她的快乐。
“不会的。”
金花看了十字架一眼,呈出深思的眼色:
“我想在天国的基督,必会鉴察我的心的。否则,基督也就与那姚家巷警察署的老爷一样了呢。”
年青的日本旅行家微笑了。同时在衣袋里探出一双翡翠的耳环来,亲手给她戴在耳上:
“这是方才买了预备回到日本去送人的,给了你,当作今夜的纪念吧。”
金花的如斯的性行,不用说出她的天性,如果要是尚有其他的理由,那就是,像壁间的十字架所示的样子,金花自幼从了亡母的教育,坚持着罗马加特力教的信仰一事了。
却说,今年春天,有一个来看上海赛马顺带探中国南部风光的年青日本旅行家,曾在金花房中过过好奇的一夜。那夜,他衔了雪茄,曾在洋服的膝上轻轻地抱着金花,忽而瞥见了壁上的十字架,露出诧异的神情:
“你是耶稣教徒吗?”用了半三不四的中国话问。
“呃,五岁的时候受了洗礼的。”
“也来做这样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