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00小说网
会员书架
首页 >其他小说 >绝笔 > 南京的基督

南京的基督

上一页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页

当金花在这样想的时候,那愉快的外国人早已装烟于烟斗,喷着好闻的烟味了。忽然说了些什么话,接着和蔼地笑了,伸出两个指头,突送到金花的眼前,神情上装出“?”的样子。两个指头表示两元,原是谁都明白的,可是,誓不留宿客人了的金花,却巧捷地嗑着瓜子,把笑颜摇了两次,表示不可。客人于是横靠了两臂,在薄暗的灯光中,伸长了醉颜,注视了她一会,既而又伸出三指,那眼色似乎在等待回答。

金花略靠着椅子,含了瓜仁,现出为难的神气。客人总还以为两块钱不够作夜度资呢,但对于不通言语的他,要令其明白这其中的一切,觉得也到底是不能够的事。于是金花重新后悔自己不该轻率,把冷静的视线转向别处,不得已再断然地摇一次头给他看。

可是,对方的外国人却微笑着表出踌躇的气色来,接着就伸出四指,和她讲外国话了。穷于对付的金花,已连微笑的气力都没有,就这样地决了心:事已如此,除了一味摇头,待他自己断念以外,别无方法的。正在这样想的时候,客人的手已像在空中捉摸什么似的,终于把五指都张开了。

有时客人醉了,无理地要她顺从,金花老是这样说,甚至于不惮把病着的证据给他看。因此,客人渐渐不到她房里来了,同时,她的家计也一日苦一日了。

今夜她仍凭了这桌子,只管茫然地坐着。可是,仍不像有客人会到她房里来。夜不觉深了,她耳中所听到的,只是在不知何处叫着蟋蟀声。并且,室中无火,寒气从地上水也似的次第袭到她那灰色的缎鞋——鞋中瘦生生的脚上来。

金花茫然地注视那薄暗的灯光长久了,既而打了个寒噤,搔着那戴着翡翠环的耳,把小呵欠忍住。这时,洋漆的门猛然开启,一个蓦生外国人跄踉地进来了。因为那势头猛了的缘故吧,桌上的灯火一时透了起来,狭室中满涨着红红的带煤的光。客人满浴了这光,一度靠近桌子来,既而又立直了退到后方,背靠着才关上的洋漆门。

金花不觉立起身来,呆呆地把视线投在这蓦生的外国人身上。客人年龄大概三十五六吧,穿了似乎像有条纹的茶色洋服,戴了和衣服同材料的打鸟帽,大眼,有髯,是个面色褐色的男子。最不可解的是,虽然是外国人,但竟分不出是东洋人抑是西洋人来。他把黑色的头发蓬出在帽外,衔了火已熄了的烟斗,挡住门,那样儿无论怎样看,总要以为是醉汉闯错了人家。

“有什么事?”

“你的病是从客人传来的,赶快去传还给别人啊。只要如此,二三日里就会好了哩。”

金花托着颐,仍不改其愁容,可是,在山茶的话里,似乎多少感到了好奇心的样子。

“真的?”她轻轻地反问。

“呃,真的啰。我的姊姊也曾像你的样子病了不肯好,后来传给了客人,立刻就好了哩。”

“这客人怎样了?”

金花略感到惊恐,仍立在桌子前,硬了舌头这样诘问。客人摇头表示是不懂中国话的。既而,取出了横衔着的烟斗,流出一句不知何意的圆滑的外国话来。这样一来,金花也除了在灯光中闪动那耳环的翡翠,把头摇给他看以外,没有别法了。

客人见她惊惑似的蹙着美秀的眉,忽而大声笑着胡乱地把打鸟帽脱去,跄踉走近她来,在桌子那方的椅上,重重地坐下。这时,金花觉得:这外国人的相貌,虽记不起何时何处,而确曾见到过的,她感到一种亲切来了。客人毫不客气地抓着盆中的瓜子——并不去吃——注视金花了一会,既而一壁装出怪异的手势,一壁说出外国话来。她虽不懂这话的意义,但这外国人对于她的买卖有着若干的理解的事,她是约略推测到了的。

和不懂中国话的外国人过长长的一夜,这在金花不是稀罕的事。于是,她一坐椅子,就表现出那差不多成了习惯的媚人的微笑,说起对手全然不懂的戏谑来。客人竟像是懂得这戏谑的,答说了一两句,发出快活的笑声,比前更注目地做出各种各样的手势。

客人的吹息有酒臭。可是,他那陶然的酡颜,充满了男性的活力,这落寞的室中的空气为之一旺。至少在金花的眼里,日常见惯的南京人不必说了,就是一向所见过的外国人,无论哪个东洋人或西洋人,都没有他漂亮。可是,说虽如此,那觉得这“相貌曾经见过的”这方才的感情,无论如何总是不去。金花即当在眺着那客人额上垂着的黑色卷发,轻狂地送着媚态的时候,仍拼命地想唤起最初见过这相貌的记忆。

“也许就是前次和一个胖胖的夫人同乘过画舫的人?不,不,那个人头发的颜色,还要赤得多。不要是带了摄影机向秦淮的夫子庙摄影的人?但是那个人比他年纪还要大些。对了,对了,有一次,在利涉桥畔领事馆门前去兜客人的时候,恰好有一个像这客人的人拿了粗粗的藤杖,在抽打车夫的背呢。或者就是——却是,那人的眼,似乎还要比他青些………”

“这客人吗,那真可怜啰,据说还连眼都瞎了呢。”

山茶去后,金花独自跪向了挂在壁间的十字架,仰望着受难的基督,热心地这样祈祷:

“在天国的基督啊!我为了养父亲,做着这样龌龊的买卖。但我的买卖,除污了我自己一个人以外,并不加害于任何人们。所以,我想,我就是这样死了,必仍可入天国的。可是,现在的我,如果要不把这病传给客人,就不能继续做从前样的买卖。这样看来,非要有即使到要饿死了——如果如此,这病原也会好的——也不与客人睡在一床的决心不可。否则,就是为了我们的幸福,把无怨无仇的别人陷到不幸的地方去了。不过,无论怎样说,我终究是女流之辈,保不住在什么时候,要陷入什么诱惑中去。在天国的基督啊!请监护我,因为我是个除了你以外,别无可靠的女子!”

这样下了决心的宋金花,以后虽被山茶迎春怎样地劝做买卖,总是执拗地不接客。有时熟客到她房中来,除了相对吸烟以外也决不允从客人的要求。

“我生着可怕的病,一来近我,就会传染给你的啊。”

小说APP安卓版, 点击下载
点击切换 [繁体版]    [简体版]
上一页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