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的扇子
“宿所已与日本人俱乐部接洽好了。半月一月,都不要紧。”
“一月?哪里的话!我只要住三夜就够了。”
谭与其说是吃惊,不如说是立刻扫兴的样子:
“只住三夜吗?”
谭永年曾和我同期从一高入东大医科,是留学生中的才子。
“今天来接什么客的吗?”
“唔,接什么客。你以为是接谁?”
“不见得来接我吧。”
谭略噘了口,滑稽地微笑:
除了生在广东的孙逸仙等,著名的中国革命家——黄兴、蔡锷、宋教仁等,都产生于湖南。不用说,这也许是由于曾国藩、张之洞的感化罢。但要说明这感化,仍不能不考湖南人民气魄的崛强。我旅行湖南时,曾偶然遭遇过像下面样的小说似的小事件。这小事件,在某一意义上,也许就可以看出富于情热的湖南人民的面目。
大正十年五月十六日的下午四时许,我所乘的沅江丸在长沙码头靠拢。
我在这以前的数分钟就凭了甲板上的栏杆,望那渐渐向左舷逼近来的长沙府城。白壁及瓦屋顶的长沙,在昙天之下,比我所预想的还要不体面。特别的是狭窄的埠头近旁,只见新的赤砖瓦的洋房与杨柳树,宛如饭田河岸光景一样。我那时对于长江沿岸的都会,早已把幻想消减了,不用说,对于长沙,也早就觉悟,除了猪猡,并无可看的东西。但那种不体面的光景,仍给与我以近于失望的感情。
沅江丸好像服从运命似的一步一步逼近埠头去,同时绿色的湘江的水幅,也一步一步地缩狭起来。忽然一个龌龊的中国人,提了提篮等类的东西,从我眼睛直下的地方跳上埠头去。那种快捷的样子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近于蚱蜢。正惊讶间,一个横了担棒的又巧捷地跳过水去,接着又是两个,五个,八个——转瞬,我眼睛充满了向埠头跳跃的中国人。不知不觉中,船也已在并着赤砖瓦洋房和杨柳树的地方平靠了。
我离开栏杆,开始去找同社的B君。在长沙住过六年的B君,约定今日到沅江丸来招待我的。可是,总找不到像B君样的人,在舷梯上落的都只是或老或少的中国人。他们互相拥挤,口里不知嚷着些什么。其中有一个老绅士,一壁下舷梯去,一壁回过头来,打那在他后面的苦力。这对曾溯过长江的我,原非罕见的光景,但也不能因司空见惯而感谢长江。
“可是,真是来接你的啰。B君不凑巧,五六日来患着虐疾哩。”
“那么你是受B君的委托的吗?”
“就是他不委托,我也预备来的。”
我记起他一向的和蔼来,谭在我们的寄宿舍生活中,无论对谁,都不曾给与恶感过,如果对于他要加坏批评,那么就是同室菊池宽所说过的,他太不给任何人以恶感的一端了。
“但是,累你,是对不起的。我原是连宿所都曾托了B君了的。”
我渐觉焦急了,再凭了栏杆,仍去望那人波扰攘的埠头附近。要紧的B君不必说,连一个日本人也不见。可是,我在埠头的那面——密密的柳枝下,却发现了一个中国美人。她在那水色的夏衣的胸下挂着金锁片等类的东西,很是个小孩似的女子。也许我的眼睛已惹起她的注意了罢,她仰望这高高的甲板,在红唇上浮了微笑,障着半开的扇,好像在和谁打招呼。
“喂,朋友!”
我惊异地回过头去,不知在什么时候后面来着一个穿鼠色长袍的中国人,脸上充满着和蔼之气。我一时不知道他是谁,既而在他的相貌中——特别在他那稀薄的眉毛中,记起旧友中的一人来。
“呀!你吗?是的,是的,你是湖南人。”
“唔,在这里开业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