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巾
过了二小时之后,先生洗了澡,用了晚饭,吃过了食后的樱桃,复又快乐地坐在走廊的藤椅子上了。
长夏的黄昏,无论到什么时候,却总还露着薄暮微明;开着玻璃窗的走廊,一时里倒也似乎不容易入暮。先生在微光中,把左膝放在右膝上,头靠在藤椅子背,一直就茫然地眺视着岐阜提灯的赤的壳子。那一本Strindberg的书,虽是依然拿在手里,但仿佛一页都还没有读似的。那实在也是当然的。——先生的头脑中已是被西山笃子的英勇的行为,充满着了。
先生吃饭的当儿,便把这事的全部,自始至终,和夫人谈了。而且很赞赏着以为那是日本的女武士道,爱日本和日本人的这位夫人,听到了这话,当然没有不同情的。先生得着夫人做他的热心的听者,很感到了满足。夫人和先前的妇人以及岐阜提灯——现在这三个,有了某种伦理的背景,浮现到先生的意识里来了。
先生究竟有怎样长的时候,沉浸在这样幸福的回想里,却也不大清楚。不过其间先生忽然记起某杂志托他撰稿的事了。这杂志用了致“现代青年书”的题目,向四方的大家,征求着关于一般道德上的意见。他想把今日的事件做材料,赶快把所感写书来寄去——这样想着,先生微微搔了一搔头。
搔头的手,就是那拿着书的手。先生却看见了直到现在闲却了的书,便把以前放有名片做记号的那正读着的一页翻开看了。那时恰巧女佣跑来,点着了头上的岐阜提灯,因此虽然细小的活版字倒也不怎样难认读。先生原来也没有什么特别要读的意思,却漫然地把眼睛注在书上了。Strindberg说:
“老爷爷陛下说是已过世了。”
先生觉得一国元首的死,竟连小孩子都这样悲伤,真有些不可思议了。这非特先生想起皇室与人民的关系的问题,而且自到西洋以来屡次动先生视听的西洋人的冲动的感情的表白,现在更使得这一位是日本人又是武士道信者的先生,大吃惊了。那时的怪讶和同情合而为一似的心情,虽然想忘怀,但却总忘记不了。——先生现在也觉得不可思议,论程度正恰恰和那日相似,不过此次却反以妇人的不哭泣,为不可思议了。
然而第一个发现之后,不久第二个发现便继续来了。
那时正当主客的话题从亡故的青年的追怀,到了日常生活的琐事,复又想回转到原来追怀的时候。不晓得怎样一来,朝鲜团扇从先生手上滑了出去,啪的一声掉在地板上了。当时的会话不消说,并不是不容片刻间的急迫。所以先生便从椅子上把上半身靠前一点,弯下身去,伸手到地板上了。团扇在小桌子的下面——正落在那藏在拖鞋里面的妇人的白袜子的旁边。
那时先生的眼里,偶然瞥见妇人的膝。拿着手巾的手,正搁在膝的上面。不必说,单单是这一点,也算不得发现,或是什么。然而同时先生却感到了妇人的手正在那里很激烈地震颤着。且又感到了一面虽在震颤着,一面也许为了勉强抑制感情的激动的缘故,膝上的手巾,用着两手要把它裂开似的,紧紧地握着。最后复又感到了那皱着的手巾在纤纤的手指之间,仿佛被微风吹动着似的,刺绣的边缘,正在动着。妇人在脸上虽露着笑容,实际从先刻起,全身哭泣着呢!
“当我年轻的时候,人家和我说过海培儿克夫人——大约是从巴黎出身的罢——的手巾的事。那是说:面上出微露笑,手却把手巾裂而为二的二重演技。我们现在把这演技,定名叫作泉味。”
先生把书放在膝上了。因为是翻开着的放在那里,西山笃子的名片仍旧搁在正中。然而在先生心头的,却已不是那妇人了。而且也不是先生的夫人,更不是日本的文明。那是要想破坏此后的平稳的调和的不知分寸的某物。Strindberg所指点的演出法和实际道德上的问题,不消说是不同的;然而从现在读过的地方,所受的暗示之中,却有扰乱先生洗澡后的畅适悠然的心境的某物在。武士道和那型!……
先生颇有些不快的样子,摇了二三次头,复又把眼睛朝上,开始去凝然地眺视那画有秋草的岐阜提灯的明亮的灯笼了。
(方光焘译)
拾了团扇,抬起头时,先生面孔里有了一种以前没有过的表情。看到了不应看的东西的一种敬虔的心情,和从这样心情的意识而来的某种满足,多少带点演戏的气味,成了夸张似的很复杂的表情。
“呀!你的心痛,就像我这样没有小孩子的人,也是很能明白的。”
先生仿佛看到令人晕眩似的东西一样,稍稍夸张地把头折转过去,用低的、充满感情的声调,这样地说了。
“谢谢你!总之,现在不管怎样地说,真也是要不来的事……”
妇人稍稍低下了头。在那高兴的面孔上,依然浮露出充分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