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 中国游记
我大敬服了,在使用那长长的象箸的时候,也不绝地看她。可是,像菜肴的连番上席一样,美人也陆续到来。到底不能一味属目在爱春一人身上。我于是把眼转向那后来名叫时鸿的妓女。
时鸿并不比爱春美,却是,面貌带着乡下风,颇有特色。发的装束,除了扎发线用着桃色以外,全和爱春没有两样。深紫缎地的衣上,镶着银蓝交杂的五分边。据余君说,这妓是江西产,装束不逐时流,犹存着古风。可是脂粉却比以天然真面自豪的爱春远来得浓艳。我注视着那手表,金刚钻的蝶,大粒珍珠的首饰,以及右手的两嵌宝戒指,很是敬服,觉得就是我们新桥的艺妓中,也难见有这样装饰华丽的人儿。
领受过了红茶,郑氏引导我们到屋后的庭园去。整齐的草地,四周植着郑氏从日本取来的樱花和白皮松。一隅还有一座同样褐色油漆的三层楼,说是新近才建,归其令子居住的。我踱着草地,仰视着竹林上云缝里的青空,一壁重又私忖;如果这样,我也愿清贫。
正写这稿时,裱画店恰把画轴送到。这轴就是我第二次往访时郑氏所写赠我的七言绝句。“梦里何如史事强,吴兴题识逊元章。延平剑合夸神异,合浦珠还好秘藏。”——见了这样墨痕飞舞的文字,令人不能忘怀与郑氏相对的顷刻,原来我在某顷刻间,不但与前朝遗臣的名士相对,又实已亲接了中国近代诗宗《海藏楼诗集》著者的謦咳了。
南国的美人
在上海见过许多美人。不知是何因缘,地点都在小有天。这小有天是近年物故的清道人李瑞清所照顾的酒馆,壁间现还有着“道道非常道,天天小有天”的滑稽联语,那么当时的照顾,必是很出力的了。并且,听说这有名的文人,有着了不得的胃量,一顿能吃尽七十只螃蟹哩。
上海的菜馆,大概都不十分令人快意,室与室的分界,就是小有天,也用着无风流的板壁。至于桌上的器物,即在以漂亮出名的一品香也和日本的洋食店不差什么。此外如雅叙园、杏花楼乃至兴华川菜馆。对于味觉以外的感觉,与其说是满足,倒不如说是受打击。有一次,波多君请我到雅叙园吃饭,问堂倌便所所在,堂倌说就溺在洗物场的旁边。实际上已有一个满身油腻的厨夫,在那里替我示着先例。我这次真吃惊不小。
章炳麟氏振动着那长爪甲的手,滔滔地发他独特的议论,我只是寒冷。
“那么,要复兴中国,应采什么手段呢?这问题的解决法,具体的虽不能说,但断不能凭几上的学说产生。识时务者为俊杰,古人早已道破。不从一种主张演绎,从无数的事实加以归纳——这叫作识时务。知了时务以后,再定计划——所谓因时制宜者,结果无非此意而已……”
我倾着耳时时去看那挂在壁上的鳄鱼。终于与中国问题没交涉地想起这样的事来——那鳄鱼是必曾知道睡莲的香味,太阳光和暖水的。这样说来,我现在的寒冷,要算那鳄鱼最能知道的了。鳄鱼啊被剥制了的你,是幸福的。请悯怜我,悯怜这样活着的我!
郑孝胥氏
据传闻,郑孝胥氏是悠然乐于清贫的。某一个昙天上午,和村田君、波多君同坐了自动车到他们前,他的所谓清贫的住所,其上品远超出我所想象,是褐色油漆的三层楼建筑。庭中微黄的丛竹前,满放着绣球花。如果是这样的清贫,无论在什么时候,我也愿处。
菜倒是比日本的好。如果假充了内行人说,我所到过的上海菜馆,还不及什么瑞记、厚德福等北京的菜馆。可是比之于东京的中国菜,那么小有天已的确是好了,并且价目极廉,只须日本的五分之一。
闲话休提,我之见美人,最多莫过于和《神州日报》社长余洵氏共席的时候。地点仍在小有天楼上。小有天地处热闹的三马路,栏外车马之声不绝,楼上不用说是充满了谈笑声与和歌的胡琴声的了。我在这喧闹中,啜着有玫瑰的茶,看着余洵氏在局票上挥那健笔,觉得此身不是在菜馆里,烦忙得倒像在邮便局的长椅上坐待着什么似的。
局票在红的洋纸上蜿蜒地印着“叫××速至三马路大舞台东首小有天菜馆×座侍酒勿延”的文字。雅叙园的局票,记得确曾在角上附印着“毋忘国耻”,表示排日的气焰的,小有天的幸而不是这样。余氏在局票中的一张里,写了我的姓名,又写了梅逢春三字。
“这就是那个林黛玉,行年已五十有八了。据说,最近二十年间政局的秘密,除了大总统的徐世昌,知道的就是她一个哩。现在替你叫了,请你见识见识。”
我们——余氏、波多君、村田君和我——入席以后,先来的美人叫作爱春。这是一个伶俐的有些像日本女学生的上品的圆面盘的妓女。穿的是白织花浅紫的上衣,青磁色的有花的裤子。发似日本的垂发,发根扎着青丝绳,长长地垂在背后。额上的前刘海,也和日本少女的前发似无两样。此外,胸际还有翡翠的蝶,耳际有金和珠的耳环,臂间有金手表,很觉光耀闪目。
五分钟以后,我们三人被引导入应接室,那里除画幅外差不多没有别的装饰,壁炉槛左右一对的花瓶中,插着小小的黄龙旗。郑苏戡先生不是中华民国的政治家,是大清帝国的遗臣。我看了这旗,记起某人批评过郑氏的“与他人之退而不隐者殆不可同日论”的一句来。
郑孝胥氏不久就在我们面前现出那高长的身材来。郑氏血色很好,不像老人,眼睛也青年似的炯炯有光。穿着黑色的马褂,蓝灰色的袍子,风采之好,真不愧为当年才子。他在清闲中尚有这样泼辣的态度,那么当那以康有为为中心的戏剧也似的戊戍政变中,作重要演员的时候,其才气的奋发,自可想象而知的了。
宾主谈了一会中国问题,我也煞有介事地议论了许多海阔天空的题目,如新借款团成立以后日本对中国的舆论之类——这样说起来,似乎有些欠诚实,可是在那时却并不是随口妄谈,自以为诚实地抒述自己的所见的。不过在现在想来,似乎当时自己确曾有些神志异常了。不用说,这神志异常的原因,除了我自己浅薄的根性以外,现代中国,确要代负一半的责任。如果有人不信这话,那么只要叫他一到中国就好。到了中国,不到一月,包你就想谈政治的。这必定是现代中国的空气中孕着二十年来的政治问题的缘故。像我,虽经迂缓地巡游了江南,这热狂还不易灭除。也不曾受过任何人的委托,却只是系念着那比艺术下劣数等的政治上的事。
郑孝胥氏在政治上对于现代中国已绝望。以为中国要决行共和,就难免永久混乱。可是即使要行王政,也只有待英雄出现,把当面的难局解决了才能够。这英雄,在现代,又非能处置利害错综的国际关系的人不可。如此看来,所谓待英雄出现,实就是待奇迹出现了。
在这样的谈话中,我才取出纸烟衔在口里,郑氏就立起身来燃了火柴替我来点,我大惶恐,同时觉得对待客人之道,如果和邻国的君子相较,日本人似乎要算最拙劣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