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 中国游记
村田君似乎不甚稀罕:“我们在同文书院时,常从那种破墓里偷取骷髅哩。”
“偷取了作什么?”
“只是作玩意儿。”
“你以为好在那里?”
“我以为最好的是耳朵。”
真的,我对于中国人的耳朵,很表着敬意。日本女子在这点上到底敌不过中国人。日本人的耳朵太平,长朵,并且太厚。其中有许多全不像耳,似不知犯了什么因果,把木菌长在脸上。细考其故,原来这和深流之鱼变为盲目,是同一理由。日本人的耳朵,一向藏匿在涂油的发后。而中国女子的耳朵,不但露出在春风中,还加以宝石的耳环等类的装饰。因此,日本人的耳朵堕落到现在的程度,中国人的耳朵因了自然和人工的关系,就呈如此的美观了。即如眼前花宝玉的耳朵,恰和小贝壳似的长得玲珑可爱。西厢记中说莺莺“他钗軃玉横斜,髻偏云乱挽日高犹自不明眸,畅好是懒懒,半晌抬身,几回搔耳,一声长叹”,大概也必定是这样的耳朵了。从前李笠翁曾详细地说述中国女子之美(偶集卷之三,声容部),而于这耳朵却无一语道及。在这点上,伟大的十种曲的作者,也不得不把发现之功让给芥川龙之介的了。
把“耳朵说”抒述了以后,我和同伴三人啜了那加糖的粥,同游妓馆。妓馆大概在横弄两侧,由余君引导,他一壁走一壁读着门前名灯,既而到了一家,就径直进去。进门就是一间龌龊的房子,有几个秽浊的男子似乎在那里吃饭。这是妓女住的所在,如果无人预先说明,无论谁也不会相信。等到上了楼,紧凑的房间中,耀着明晃晃的电灯。排着紫檀的椅子,竖着大大的镜子,这才像个妓馆。青纸裱糊的壁上,悬着好几幅字画镜框。余君和我们吃着茶,说明种种嫖界里的规矩。过了一会儿,方才的花宝玉,从里间露出形影来。我们和二三个妓女嗑瓜子,吸香烟,一壁作着闲谈。过了一会,我觉得厌倦了,在室中闲步,瞥见隔室中电灯下那可爱的花宝玉正和一个胖娘姨同桌吃着晚饭。桌上只有一只盘子,并且只是一盘青菜。可是花宝玉却似乎吃得很有滋味。我不觉微笑起来。在小有天的花宝玉,也许确是南国的美人,但是,这个花宝玉——咬着菜根的花宝玉,却于任荡儿玩弄的美人以外,还有别种东西。我在这时,才在中国的女子里,感到女性的情味。
沪杭车中
时鸿以后来的是——这样一一写去,我也不胜其烦了。以下只把其中的二人略加介绍罢。一个叫作洛娥的,正要嫁与贵州省长王文华,王氏忽遭暗杀,至今仍为妓女,是一个很命薄的佳人。黑色花缎的衣服,除了缀着芬芳的白兰花,什么装饰都不加。这不符年龄的素朴装束,加了那冷静的眼波,很与人以凄楚之感。一个还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少女,金手镯呀,珍珠的首饰呀,在她身上,令人只觉得是一种玩具。一嘲弄她,就显出世间一般处子特有的羞耻。
这许多美人各依认了局票上客人的姓氏,环侍在我们席旁,而我所叫的娇名曾压一世的林黛玉却还未现形影。未几,一个名叫秦楼的妓女,拿着已燃着的香烟,宛转地歌出叫作汾河湾的西皮调来。妓女唱曲的时候,一般有男子来和着胡琴的。这些拉胡琴的男子不知为了什么,就是在那拉胡琴的时候,总也是煞风景地戴着打鸟帽或中折帽。秦楼唱毕,时鸿接唱。她却不用胡琴,自己弹着琵琶唱出一种寂寞的歌调。她产自江西,原是浔阳江边的人,枫叶芦花瑟瑟的秋天,江州司马白乐天所为沾襟的琵琶曲,或者也就是这样的音声哩。
林黛玉的梅逢春加入座中,已在鱼翅羹狼籍以后了。她较之我所想象,远是个近于娼妇型的丰肥的女人,面貌在现在看去,也并不觉有什么特别的美,虽施着粉黛,但能令人想象她当年的丽色的只是那细眼中漾着的秋波。可是照她的年龄——说是五十有八,无论如何,总难相信。看去至多是四十岁的人。手的丰嫩宛如小孩,指端肉隆隆地裹着指甲。穿的是镶边的兰花黑缎的衣服。耳环、手镯以及胸前悬着的装饰,都是以金为底,中嵌翡翠或金刚钻,其中像戒指上的金刚钻,竟有雀卵般大。这样的人儿不应见之于这样大街市的酒楼上,应见之罪恶和豪奢错杂的场所。譬如像谷崎润一郎的小说天鹅绒的梦中,仿佛会有这样人物。
可是,无论如何年大,林黛玉毕竟是林黛玉。她的才气,即在那谈话的态度上,亦可想见。不但如此,她过了一会儿,合上胡琴和笛唱出秦腔的曲调,其随声音迸出的力,也确足压倒群妓的。
“如何,林黛玉?”她去了以后,余君问我。
坐在车里,车掌就来检票。车掌穿着橄榄色的洋服,戴着有金线条的黑帽子。比之于日本的车掌,似乎不敏捷些。不用说,这种见解,全是我们僻见的作祟,我们即使对于车掌的丰采,也容易用我们的定规来量度。约翰·勃尔(John Bull英国人的绰号——译者注)非故意持重,就以为不是绅士,安克尔·撒姆(Uncle Sam美国人的绰号——译者注)非有钱,就以为不是绅士,剧伯(Jap日本人的绰号——译者注)呢,至少在作纪行上,如果不落旅愁之泪,不流连于风景,不费尽游子的滥词,就以为不是绅士。我们无论在何时候,总不可被这样的僻见所缚。我当这悠悠的车掌在检票的当儿,就发表了这样的僻见论。自然,这气焰不是向中国的车掌吐放,乃是说给引导我的村田君听的……
车过嘉兴,偶然去看窗外,见临水的家屋丛中,高高地架着石桥,两岸白壁映在水下,很是清澈。南画里所常有的船有二三艘在水边系着。我隔了发了芽的柳枝望那景色时,才真地感到中国的情味。
桥一过,就在桑田的那面,看见满是广告的城壁。古色苍然的城壁上,涂抹鲜彩的油漆广告,这是现代中国流行的。无敌牌牙粉,双孩牌香烟——这样的广告,沿路的车站附近,几乎无处不见。中国究竟从哪一国学到这样的广告术的?解答这疑问的,就是眼前到处立着的什么狮子牙粉什么仁丹等俗恶绝顶的广告。日本在这点上,似乎也算尽了邻邦之谊的了。
车窗外仍是菜田桑田和草原。有时于松柏间看见古墓。
“喂,有墓呢!”
“真是女杰。最可异的是她的不老。”
“据说她在年青时,曾服珍珠粉的。珍珠是不老的药呢。她如果不吸鸦片,应该还可不老一点。”
这时林黛玉的空位上,已坐了一个新来的妓女。那是一白色娇小像小姐似的美人。多宝模样的浅紫色缎的衣服,水晶的耳环,使她越显得可爱。问她名字,答说花宝玉。花宝玉——这三字的声音从她口中发出,宛似鸠叫。我递了一支香烟给她,同时忆起杜少陵“布谷催春种”的诗句来。
“芥川君,”余君一壁劝酒,一壁呼了我的名似乎难为情地说,“如何,中国的女子?你喜欢吗?”
“无论哪处的女子都欢喜。中国的女子也漂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