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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一 中国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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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苍茫万古之意,幸而一直能够持续。我把驴系在门外,向路也看不清楚的草中进去,在昏暗的柏或杉中,漾着一个满浮着南京藻的池。一个戴红边帽子的兵士却在池边一面分梳着芦苇,一面提了小网捉着鱼。庙是明治七年重建,据说为宋名臣范仲淹所创立,是江南第一个文庙。想到这上,此庙的荒废,不就是中国的荒废吗?可是,至少在远来的我,却正唯其有这荒废,才生起怀古的情来。究竟叹息好呢?还是喜悦好?——我当怀了这矛盾,渡过有藓苔的石桥时,口里不觉微吟起这样的诗句:“休言竟是人家国,我亦书生好感时。”——但这诗的作者不是我,是现居北京的今关天彭氏。

通过了黑色的礼门,在石狮间徘徊,见旁边还有小小的便门。为要请求开这便门,不能不给蓝服妇人以两角的小银元。贫困的妇人携了一个麻面的十岁左右的女孩一同来作向导,这光景真有些悲哀。我们跟在她们的后面踏着石道。石道尽处,大概叫作戟门罢,耸立一大大的门。有名的天文图和中国全图的石刻,就在这里,可是在暮色昏黄中,碑面也不能看得十分明白。门的里面排着钟与鼓。甚矣,礼乐之衰也!——这在以后想来,自是滑稽,却是我在初见到那满了尘埃的古风的乐器时,不知为了什么,确曾抱了的感慨。

墓也和苏小小的一样,是油漆过的土馒头。不过究竟因为是名将,比苏家丽人的要大得多。墓前立着苔痕斑烂的墓碑,大书“宋鄂王之墓”。墓后竹木荒蔓,这在不是岳飞子孙的我们,只觉得诗趣,并不感到悲意。我徘徊墓旁,不觉充满了怀古之情。

墓前铁栅中,有秦桧、张俊等的铁像。像的样子似乎是背缚着的。据说游人因憎彼等奸恶,多把小便浇撒其上而去。现在幸而各像不曾潮湿,只有旁土上停着许多青蝇,给远来的我们以不洁的暗示而已。

古来恶人虽多,可恶如秦桧的不多。上海街上所卖的像棒似的油炸面条,名曰“油炸块”。据宗方山太郎氏说,这本名“油炸桧”,意思是把秦桧来油炸。原来,民众这东西,只能理解单纯的事情。就是在中国,什么关羽,什么岳飞,凡是众望集注的英雄,都是单纯的人物即或不是单纯的人物,定是容易单纯化的人物。如果不具有这特色,那么就是不世出的英雄,也不能聚集众望于一身。譬如井伊直弼的铜像要死后数十年才成,而乃木大将变为神,却不须一星期之类,都是为此。所以,做仇敌时,如做这样英雄的仇敌,也就最足受人厌憎。秦桧不知犯了何种因果,巧巧落在这陷阱里。结果,你看,到了民国十年还受着残酷的报偿。我在新年改造杂志上作了一篇将军的小说。幸而生在日本,不被油炸,不用说,也没曾被小便浇淋,只除若干部分被抹去以外,杂志记者受了当局的二次烦言而已。

在梅的绿叶中看了放鹤亭,再上了筑在旁边的林逋的巢居阁,又走到后面去看照例大大的土馒头“宋林处士墓”。林逋自是高人,但想必不至像日本小说家的贫乏。据林逋七世孙洪所著的《山家清事》;洪的隐遁生活是“舍三:寝一,读书一,治药一,后舍二:一备酒谷列农具,一安仆役,庖厨称是。童一,婢一,园丁二,犬十二足,驴四蹄,牛四角”。如果和靖先生也曾如此,那么较之住五十元月租的房屋的,不能不说是丰裕得多了。倘若有人替我在箱根近旁建造正屋一间,贮藏室一间,书斋,寝室,女仆室等应有尽有,再许雇用书生一人,女仆一人,男仆二人,那么林处士的榜样,也不难学。叫鹤在水边梅林作舞,只要鹤答应,也没有什么不可。并且我即使如此,那“犬十二足,驴四蹄,牛四角”,没有用处,完全给了你,请你随便怎么都可以!——当我游毕了放鹤亭上船去时,就发表了这议论。

苏州

我们一壁啜茶,一壁谈着野蛮的风俗,如人脑髓焙了灰可医肺病,人肉的味道和羊肉相似之类。不知不觉间,夕阳已红红地射在窗外油菜田上了。

西湖

画舫穿过锦带桥,向右就是孤山,据说十景之一的平湖秋月,就在这一带。可是时间在晚春的午前,有什么法儿呢。孤山下有不知何处富家的大厦,大而且俗恶的门墙连续蜿蜒着。过了这里,却是优雅的三层楼建筑,临水的门既好,左右的石狮也好看。据说是乾隆帝的行宫旧址,有名的文澜阁就在这里面。阁中说是藏有《四库全书》一部,并且庭园尤美,登岸想去一观,终于因为是外人故被拒绝。不得已随堤行至广化寺,又到俞楼。

俞楼是俞曲园的别庄。规模虽小,却不讨厌。有伴坡亭,说是因了东坡的古址建造的,亭后丛篁中,漾着一多水藻的古池,颇足引起闲寂之趣。从池侧上登到所谓曲曲廊的尽处,有一嵌在壁中的石刻,说是彭玉麟为曲园作的梅花图。室中正面悬着长髯的曲园肖像,我一壁啜着住役送来的茶,一壁熟视曲园的相貌。章炳麟的《俞先生传》说“雅性不好声色,既丧母妻,终身不肴食”,与此或者有些相像,“杂流亦时时至门下,此其所短也”——这样说来,那么也难免有点俗气。或者曲园叨了这俗气的福,才会有造这样别庄给他住的弟子辈,也未可知。试看,一点俗气不带的玲珑如玉的我们,不但没有别庄,并且靠了卖文活着哩。——我把有玫瑰花的茶碗摆在面前,茫然地用手托着腮,不觉对于荫甫先生加以轻蔑起来。

次游苏小小墓,苏小小为钱塘名妓,墓向有名。可是现在看来,这南齐美人之墓,只是个上加亭子用油漆涂粉的土馒头。不是诗的,也不是什么。并且,因为西泠桥正在修筑,墓旁荒乱得愈形寂寞。少时爱读的孙子潇的诗里有“段家桥外易斜曛,芳草凄迷绿似裙。吊罢岳王来吊汝,胜他多少达官坟”这样的一首,现在无论何处,找不到似裙的草色。只是翻掘过的土块上照着痛眼的白日。加以,西泠桥畔还有几个中学生在唱着排日的歌。我匆匆地和村田君一观了秋瑾女史的墓,就回下画舫去。

……看了北寺的塔,往游玄妙观。观前空场中摊肆的多,不亚于上海城隍庙。馄饨、馒头、甘蔗、地栗——在这许多食物摊外,还有玩具摊、杂货摊等。游人不用说也很多。所与上海不同者,在这样的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差不多见不到有着洋服的。不但如此,也许是地方太空旷的缘故罢,似乎总不像上海的来得热闹。漂亮的袜子无论怎样地摊着,有葱韭气的热气无论怎样地腾着,——不,即使有许多年青女子把头梳得光光的,着了桃色或紫色的衣服,故意把屁股摇动了走着,也总觉得有些鄙俗与寂寞。从前,配尔·陆蒂(Pier Rotl,法国的文学者,曾居留日本多年——译者注)游浅草观音殿时,必定也曾感到过同样的心情罢,我想。

从群集中走去,当面有一个大大的庙。庙虽大,可是柱上的红漆已经剥蚀,白壁也已满了尘污,并且香客不多见,更使人觉到荒废之感。庙内一边满挂着粗恶的画轴,有石印的,有木版的,也有笔绘的,满眼但见恶劣的色彩。这书画并不是供物,都是新的卖品。卖画的呢,坐在昏黑的壁角里,是一个矮小的老头。除了这些画幅之外,香花不必说,佛像也没有见。

从庙后穿出,在一大堆的人群里,有两个赤了膊的人用了双刀和枪在比试。大概锋刃是没有的罢,那有红流苏的枪和曲了上端略作钩形的刀,闪闪地反射着日光,迸出火花的光景,颇有可观。当那有辫子的大汉被对手打落了枪的时候,间不容发地躲避着刀锋,把对手用脚蹴去,对手就握着双刀向后一个筋斗。四围的观众发出一阵哄笑来。像病大虫薛永,打虎将李忠一类的豪杰,也许有在这里面罢。我从庙的阶石上眺望他们的跌扑,心里充满了《水浒传》的气氛。

《水浒传》的——只说了这几字,或者意味不易明了,也未可知。《水浒传》的小说,日本从马琴的《八犬传》以来,已有《神稻水浒传》《本朝水浒传》等种种的仿作。可是,《水浒传》的气氛,都未曾传写出。所谓“《水浒传》的”是什么?是某种中国思想的显现。天罡地煞,一百零八人的豪杰,并不是像马琴等所想象的忠臣义士,从数目上看来,倒是无赖汉的结社。却是,他们的纠合,并不是一定爱恶。记得武松确有过这样的话:豪杰之士所爱的是杀人放火。这话严密地说,就是爱杀人放火的才是豪杰。——不,再说得明白些,就是:既然做了豪杰之士,区区的杀人放火,算不来什么一回事了。他们心里,毕竟都流着目无善恶的豪杰意识,无论是模范军人的林冲,无论是专门赌徒的白胜,他们只要具着这个心,正可以说是兄弟。这个心——就是一种超道德的思想,不但是他们所具有的心,在古今来中国人的胸中,至少比之日本人,有着深远的根源,是不可轻视的心。“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话虽如此,但说这话的人们,其意只不过说不是昏君一人之天下,他们的真意,就是要把昏君一人之天下,改作豪杰一人之天下。再举一个证据,中国有“英雄回头即神仙”的话。原来,神仙不是恶人,也不是善人,是超出在善恶的彼岸以烟霞为食的人。杀人放火不以为意的豪杰,在这一点上只要他一回头,的确可以升入仙侣的。试翻开尼采的书来看罢,那用毒药的查拉都司都拉就是恺撒·布尔迦(Caesar Borgia)。《水浒传》并不因武松打虎、李逵挥斧、燕青打擂被万人所爱读。实因为书中充满了磅礴泼辣的豪杰气氛,读了就为所醉的缘故。……我又把注意转到武器的声音上,原来,在我想着《水浒传》的当儿,他们已在开始第二次的比试了,一个用了青龙刀,一个用了阔幅的单刀。

到孔庙已傍晚。我跨了疲驴,向那砌石缝中生了草的庙前的路行去,从路边的桑丛中望见灰白色的瑞光寺的塔,塔的各层间的蔓芜也望得分明,上面有许多鹊在点点地来去飞巡。我在这瞬,感到一种又哀又喜的情怀,如果形容了说,竟要想说是苍茫万古之意了。

“岳庙是好的,很富于古色呢。”

村田君用了昔游的记忆,似乎在安慰我。实在,我对于西湖,已不觉抱了反感了。以为:西湖并没有如想象的美,至少现在的西湖,并不是“未能抛去”的东西。水既浅,并且西湖的自然,也和嘉庆道光时的诸诗人一样太富于纤细之感。在大自然中厌倦了的中国的文人墨客,或者欢喜这里也未可知,我们日本人是向在纤细的自然中惯了的,所以一时虽觉是美,不久就厌憎了。如果只是如上所说,西湖还不失春寒中的中国美人,但这中国美人已因湖畔随处恶俗绝顶的赤灰二色的砖砌建筑而受了垂死的病根了。不,岂但西湖,这二色的砖砌建筑,竟像大大的臭虫一样蔓延于江南一带的一切古迹名胜,把风景如数破坏着。我方在秋瑾女史墓前见到那砖砌的门时,不特为西湖不平,并且为女史的灵魂不平。把这当作和“秋雨秋风愁杀人”的诗共殉革命的鉴湖秋女侠的墓门,总觉得有些对她不起。这样的西湖的俗化,似将持续不止,再过十年,也许要变成这样光景——湖畔并峙的洋房中,每轩有Yankee(美国人)醉酵着,每轩门前有Yankee在露天小便(在新旅馆中曾见有这样的Yankee)。从前读苏峰先生的游记时,记得曾有我如果得以杭州领事了此余生,实为大幸的话。可是,在我,不但领事,就是被任命为浙江督军,与其守此泥池,宁愿住在日本的东京的。

在我攻击西湖的当儿,画舫已过跨虹桥,向着也是西湖十景之一的曲院风荷进行。这却不见有砖砌建筑,围绕白壁的杨柳丛中还有开剩的桃花。左边堤上苔藓斑烂的玉带桥隐隐地映在水下。颇似南田画境。我于船驶近时,就把我的西湖论加以增补,冀防村田君的误解:“虽说西湖可厌,也不是全部可厌啊。”

画舫过了曲院风荷,就在岳王庙前停止。我们下了船往拜在西湖佳话中所素悉的岳将军之灵。哪里知道,庙已十分之八重建,油漆辉煌,全体在泥土沙石堆里曝露着改修中的丑象。不用说,曾使村田君快意的古趣,无一存在了。村田君才取出了照相机,就惊讶地止了步:

“不好了。到了这地步,已是不成样了——还是到坟墓那里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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