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 中国游记
芜湖
和西村贞吉同步芜湖街道。街道是照例的日光也不见的石路,两旁挂着什么银楼呀酒栈呀的招牌,这些在已经在中国住了一月半以上的我,早已不感到什么新奇,加以每逢独轮车通过,就有轧轧的声音,骚扰得头痛不堪。我只是蹙着眉头,西村虽有时对我说什么,也只随便敷衍罢了。
在一稍广阔的街道中,有一处排列着女子照片,门前闲人五六个,正熟视着照片在谈说些什么。问这是什么所在,据说是济良所。所谓济良所,并不是养育院,乃是保护自由废业的妓女的。
“这是猪的心胃等类,下酒是好菜。”
岛津氏拿出二个铜货来。
“请尝尝看。已略微加了盐了的。”
我对着那几片小块的新闻纸上的脏腑,遥遥地想到东京医科大学的解剖学教室来。如果在母夜叉孙二娘的店里,那可不知道,现今明晃晃的电灯光中,卖着这样的食物,究竟是老大国,与众不同的了。不用说,我未曾尝食。
南京
戟门内的石级不用说也是莽莽地长着草的。石级的两旁,列着廊也似的屋宇,据说就是以前的试场。前面有许多株大银杏。我们随了那管门的母女登上石级尽处的大成殿。大成殿是庙的正殿,所以规模很是宏大,石柱的龙,黄色的壁,似乎是御笔的正面的匾额——我把殿外看过,再去窥伺昏暗的内部,忽从那高高的屋顶里,听到飒飒的声音,好像在下雨,同时有一种奇异的臭气冲到鼻间来。
“什么,那是?”我赶快退却了回头向岛津君问。
“蝙蝠啰。在这屋顶里作着巢——”岛津君微笑着说。
仔细一看,果然磨砖地上满落着黑粪。既听了那羽音又见到这许多的粪,竟不知究有多少蝙蝠在这梁间昏暗中飞?翔只一想到,也已令人不快。于是我就从怀古的诗境中被拉落到哥耶(Goya)的画镜里去。到了这里,早已说不到苍茫万古,宛然是怪谈的世界了。
……岛津氏出去了以后,我坐在椅子上悠然地抽起一支“敷岛”(卷烟牌名——译者注)。床二只,椅子二只,茶几一只,还有嵌镜的洗面台一只——此外,窗帷,地毡,什么都没有。只是露白的壁间,关住着油漆过的门。虽然如此,却也并不是预料以外的不洁。也许是多撒了臭虫药粉的缘故罢,幸而也没曾被臭虫咬伤。照这情形,似乎住在中国旅馆里,比之于一面耽心茶代(给予旅馆女仆的犒赏,名曰茶代。在日本,犒赏往往有大于房金者——译者注),住在日本人的旅馆里便宜得多。——我一壁想着这些,把眼转眺窗外。我所住的房子是三楼,窗外眺望所及也颇广。可是在暮色中到眼的只是一片黑色的屋顶。……忽而听到有声音,回头去看,见油漆房门口立着一个蓝衣服的老婆子。婆子堆了笑向我唧咕着什么,我这哑旅行家,不用说是不会领悟的。我疑惑之极,只是熟视她脸孔。忽然瞥见门外又来了一艳服的少女。油晶晶的前刘海发,水晶的耳环,似乎缎子的浅紫色的衣裳。——少女也不来看房内,只是弄着手帕悄悄地向廊下走去。接着婆子又唧咕了一阵,得意地做出笑容来给我看。到这地步,婆子的来意,也不必再待岛津氏的通译了。我两手攀着婆子的低低的肩,把她打了一个回旋:
到了南京那天的午后,我为欲一观城内,由中国人某的引导,依旧作了人力车上之客。夕阳下的街道,在中西杂式的屋宇的背后,有时见到豆麦田,有时见到泛着鹅的池沼。并且,道路颇宽,行人却不多。讯诸引导的中国人,据说南京城内有五分之三是田和荒地。我对了路边的柳树,将圮的土垣,以及参差的飞燕,不禁起怀古之情,同时又想到如果把这空地买下一定可以发财。
“不拘谁,能趁现在把这些地买了就好。只要浦口一繁盛,地价一定暴涨哩。”
“不行。中国人是都想不到明日的事的。谁来买地面啊。”
“那么,你呢?”
“我也不作此想——第一也不能作此想。家或许被烧,人或许被杀,明日的事谁知道。这就是和日本不同的地方。啊,目前的中国人与其叫他们顾着子孙的将来,宁可沉溺在酒与女色中的。”
“不要!”
岛津氏恰巧在这当儿回来了。当夜,我和岛津氏同入城外的酒栈。岛津氏曾是“醉了老醉的父亲的侧脸”的自画像似的俳句的作者,不用说是相当的酒豪,我是差不多不能饮的。酒栈一隅一小时有余的滞留,一半是岛津氏的德望之力,一半是缠绵酒家的小说的气氛之力。
酒栈是左右白壁屋顶很高的后街屋。屋的后部是大木栅窗,夜间也可看得见路人的往来。桌椅是剥蚀了的,我一壁咬着甘蔗,一壁时时替岛津氏执壶。我们的对面坐着二三个服装龌龊的酒客,再过去堆着酒坛,高高地几乎要碰到屋顶。门口睡着的犬,瘦得不成样子,并且头上纯是癞皮。路上驴马的铃声,街丐的胡弓声——在这样的喧扰中,对面的一座,不知从什么时候已在愉快地赌着拳了。
一个有面疱的汉子肩了一个龌龊的木盘,走近我们桌边来,去看盘内,有许多浅紫色的似乎像脏腑的东西,浑沌地杂置着。
“什么,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