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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生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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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这样么?”

“拔了这头发呵,拔了这头发呵,去做假发的。”

家将被六分的恐怖和四分的好奇心所动了,几乎暂时忘却了呼吸。倘借了旧记的记者的话来说,便是觉得“毛戴”起来了。随后那老妪,将松明插在楼板的缝中,向先前看定的死尸伸下手去,正如母猴给猴儿捉虱一般,一根一根地拔那长头发。

家将一听得这老妪的答话是意外的平常,不觉失了望;而且一失望,那先前的憎恶和冷冷的侮蔑,便同时又进了心中了。他的气色,大约伊也悟得。老妪一手仍捏着从死尸拔下来的长头发,发出虾蟆叫一样的声音,格格地,说了这些话:

那家将的眼睛,在这时候,才看见蹲在死尸中间的一个人。是穿一件桧皮色衣服的,又短又瘦的,白头发的,猴子似的老妪。这老妪,右手拿着点火的松明,注视着死尸之一的脸。从头发的长短看来,那死尸大概是女的。

“自然的,拔死人的头发,真不知道是怎样的恶事呵。只是,在这里的这些死人,便给这么办,也是活该。现在,我刚才,拔着那头发的女人,是将蛇切成四寸长,晒干了,说是干鱼,到带刀<a id="footnote-19033-4-backlink" href="#footnote-19033-4"><sup>4</sup></a>的营里去出卖的。倘使没有遭瘟,现在怕还卖去罢,这人也是的,这女人去卖的干鱼,说是口味好,带刀们当作缺不得的菜料买。我呢,并不觉得这女人做的事是恶的。不做,便要饿死,没法子才做的罢。那就,我做的事,也不觉得是恶事。这也是,不做便要饿死,没法子才做的呵。很明白这没法子的事的这女人,料来也应该宽恕我的。”

家将拦住了那老妪绊着死尸踉跄想走的逃路,这样骂。老妪冲开了家将,还想奔逃。家将却又不放伊走,重复推了回来了。暂时之间,默然地叉着。然而胜负之数,是早就知道了的。家将终于抓住了老妪的臂膊,硬将伊捻倒了。是只剩着皮骨,宛然鸡脚一般的臂膊。

“呔,哪里走!”

“在做什么?说来!不说,便这样!”

老妪一瞥见家将,简直像被弩机弹着似的,直跳起来。

家将放下老妪,忽然拔刀出了鞘,将雪白的钢色,塞在伊的眼前。但老妪不开口。两手发了抖,呼吸也艰难了,睁圆了两眼,眼珠几乎要飞出窠外来,哑似的执拗地不开口。一看这情状,家将才分明地意识到这老妪的生死,已经全属于自己的意志的支配。而且这意志,将先前那炽烈的憎恶之心,又早在什么时候冷却了。剩了下来的,只是成就了一件事业时候的,安稳的得意和满足。于是家将俯视着老妪,略略放软了声音说:

家将逢到这些死尸的腐烂的臭气,不由地掩了鼻子。然而那手,在其次的一刹那间,便忘却了掩住鼻子的事了。因为有一种强烈的感情,几乎全夺去了这人的嗅觉。

老妪大概说了些这样意思的事。

待看时,楼里面便正如所闻,胡乱地抛着几个死尸,但是火光所到的范围,却比预想得尤其狭,辨不出那些死尸的数目来。只在朦胧中,知道是有赤体的死尸和穿衣服的死尸;又自然是男的女的也都有。而且那些死尸,或者张着嘴或者伸着手,纵横在楼板上的情形,几乎令人要疑心到他也曾为人的事实。加之只是肩膀胸脯之类的高起的部分,受着淡淡的光,而低下的部分的影子却更加暗黑,哑似的永久地默着。

家将收刀进了鞘,左手按着刀柄,冷然地听着这些话;至于右手,自然是按着那通红的在颊上化了脓的大颗的面疱。然而正听着,家将的心里却生出一种勇气来了。这正是这人先前在门下面所缺的勇气。而且和先前跳到这门上,来捉老妪的勇气,又完全是向反对方面发动的勇气了。家将对于或饿死或做强盗的事,不但早无问题;从这时候的这人的心情说,所谓饿死之类的事,已经逐出在意识之外,几乎是不能想到的了。

家将是蜥蜴似的忍了足音,爬一般的才到了这峻急的梯子的最上的第一级。竭力地帖伏了身子,竭力地伸长了颈子,望到楼里面去。

于是家将两脚一蹬,突然从梯子直蹿上去;而且手按素柄刀,大踏步走到老妪的面前。老妪的吃惊,是无须说的。

“我并不是检非违使<a id="footnote-19033-3-backlink" href="#footnote-19033-3"><sup>3</sup></a>的衙门里的公吏,只是刚才走过这门下面的一个旅人。所以并不要锁你去有什么事。只要在这时候,在这门上,做着什么的事,说给我就是。”

那老妪为什么拔死人的头发,家将自然是不知道的。所以照“合理的”说,是善是恶,也还没有知道应该属于哪一面。但由家将看来,在这阴雨的夜间,在这罗生门的上面,拔取死人的头发,即此便已经是无可宽恕的恶。不消说,自己先前想做强盗的事,家将自然也早经忘却了。

老妪更张大了圆睁的眼睛,看住了家将的脸;这看的是红眼眶,鸷鸟一般锐利的眼睛。于是那打皱的,几乎和鼻子连成一气的嘴唇,嚼着什么似的动起来了。颈子很细,能看见尖的喉节的动弹。这时从这喉咙里,发出鸦叫似的声音,喘吁吁地传到家将的耳朵里:

那头发一根一根地拔下来时,家将的心里,恐怖也一点一点地消去了。而且同时,对于这老妪的憎恶,也渐渐地发动了——不,说是“对于这老妪”,或者有些语病;倒不如说,对于一切恶的反感,一点一点地强盛起来了。这时候,倘有人向了这家将,提出这人先前在门下面所想的“饿死呢还是做强盗呢”这一个问题来,大约这家将是,便毫无留恋,拣了饿死的了。这人的恶之心,宛如那老妪插在楼板缝中的松明一般,蓬蓬勃勃地燃烧上来,已经到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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