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袈裟与盛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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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月夜的光明相似的一种寂寥而充满生气的心,复又继续哭泣着了。而且?而且?我怕也不知何时竟和他结了甘为杀却丈夫的引导的约了罢。但一结了约,同时却又开始想到丈夫的事了。我诚实地说,我实在才开始想到。直到那时我的心,不过是一味想着自己的事,想着这遭人凌辱的自己的事罢了。这时却才想到丈夫的事,那胆小的丈夫的事——不,不,不是丈夫的事呵。我想到历历如在眼前一般的那说话时的微笑着的丈夫颜面。我的计划,突然浮现到胸中来,怕也是想及他那容颜的一刹那的事罢。老实说到了那时我才有了死的觉悟。而且我能决定了死,我也深感到愉悦。但当我止住了哭泣,一抬起头来,凝视着他那一方,而且在那里发现了依然和前一样,映在他心头的我的丑态,这时候我感到我的喜悦已消失去了。那个——我却又忆起了和乳母一同看过的那月蚀的昏暗。那真有些像隐藏在这喜悦里的种种事物的怪状,都一时放射了出来似的,我要替我丈夫死,真个是为爱着我的丈夫么?不,不,我心里无非想借这样有利于己的一个口实,去补偿我的委身于他的罪恶罢了。这没有自戕的勇气的我!这有了一种总希望着多少使得世间能善视我一些的那寂寞心情的我!然而那也许总能见宥于人罢。但是我却更卑劣更丑恶。我不过想借着替丈夫死的美名,实际上却对他的憎恶、蔑视和戏弄我的他那邪恶的情欲复仇。我一看他的脸孔,那一种月光似的生生的气象便消失了去,只有悲伤的情调,立刻冰结了我的心。这实在是明明白白的一个证据。我并不是为着丈夫死,我却为着自己要去死。伤害了我的心的那懊悔,污秽了我的身的那憎恨,为着了这两桩,我要死。唉!唉!我非特没有活的意义,竟连死的意义也都没有了的。

当我发了誓言之后,我看到袈裟在那苍白的颜面上皱着片靥,依然笑着的样子,我的恐怖岂不是暗暗地已经证实了么?

然而这连死的意义都没有的死法,较之活着,在我却真不晓得是怎样地可以欣羡呢!我无理地对这悲哀,装出微笑,反复地竟和他结了谋杀丈夫的约了。敏感的他,从我的话里,总推察出来,万一他不守约,我真说不定要做出怎样的事来的么。但看来,连誓言都已说出的他,总不至于不偷偷地来的。——那是风的声响么?——从那日来的苦思,今夜总可以告终结了。这么一想,真的心头就感到了宽松似的。明天的太阳,必定射出寒光,落在这无头的我的尸骸上罢。一看到那个,丈夫——不,不想丈夫的事。丈夫虽然爱着我,但在我对他的爱却竟连怎样处置的力都没有。自从前以来,我只爱过一个男人。然而那男人今夜却就要来杀我了。连这灯台的光,竟也对于这样的我,光耀得肆无忌惮!唉!竟也对着这被恋人虐待到极点的我呵!

这么一说,袈裟迟延了片刻,突然地正想要抬起头来的当儿,很率直地说了承认我这谋计的答复。然而我对于这答复的轻易真感到意外万分了。看一看袈裟的脸庞,竟有了一种从前未曾见过的不可思议的光存蓄在她的眼里。奸妇!我立刻想到了这二字。同时更有一种近乎失望的心情,突然间把这阴谋的恐怖,在我眼前展开了。其间那女人淫乱的、凋残的容色的可厌,更始终凌辱着我。这原也用不着特别细说的。真的,假如做得到的话,我极愿在那时,当场便破了这一个密约。而且也极愿大大地羞辱这不贞的女人一番呢!这样一来纵使我戏弄了这女人,然而在义愤之后,我的良心也许能找到一个避难所罢。但为什么我终于没有那样的余裕呢?完全看透我的心情似的,急遽间变了表情的——她,疑视着我的眼儿的时分——我正直地自白,我之所以陷入到去结那限定日期时刻谋杀渡的约的难境,实在是因了恐怖着万一我不做这事,袈裟定要对我复雠的缘故罢。非特如此,这恐怖现在还依然深深地捕捉着我的心呢!若有笑我胆怯的,也只得由他去笑。那实在也只是不晓得那时的袈裟的人,才会这样说罢。“假如我不杀渡,即使袈裟不去自己下手,怕我自己也必为袈裟所杀。与其那样,我还不如去杀却了渡罢。”当我看着那女人号泣着而没有眼泪的眼儿的时候,我这样绝望地想。

袈裟吹灭了灯,不久在暗中,微微听得开窗的声音,同时有淡淡的月光射进。

夜里,袈裟在帐子的外面,背着灯光,啮着衣袖,沉思着。

她的独白:

只有烦恼的火燃烧着,消失去的便是那条生命!

他不晓得来也不来,想必总不至于不来罢。但看着月儿已倾斜了,还没有一点响动,难道他变了计了么?假如万一不来的话——呀!呀!我真完全和傀儡一样势不能不露着这可羞的颜面,对着太阳光罢。那样不要脸的邪道的事,我怎样能够做呢!那时的我,真和弃在道旁的尸骸,没有什么两样。被羞辱了、被践踏了之后,结局还不能不厚着脸皮,把一身的耻辱,暴露了出来,而且更不能不和哑子一样,缄默着呵。真的,我万一成了那样,怕就要死也死不成吧!不,不,他必定来的。因为在我和他分别的当儿,我凝着他的眼睛的时候,我实在不能不那么想的了。他怕着我。他憎恶我轻蔑我,然而却也怕着我。我假如真去一味依靠着自己,怕就不能断定他必来罢。但是我却依靠着他,依靠着他的利己心,不,实在是信赖着那从利己心惹起的卑鄙的恐怖。所以我这样地说他是一定来的。他必定会偷偷地来的罢。

那也全不是别人的罪。我用着我自己的口,公然地说出了的。“把渡杀却了罢”——我一想把口贴近她的耳这样地嗫嚅时的事,连我自己也疑心是已发了疯么,然而我却这样地嗫嚅了。一面想总不至说出的,但却也竟咬紧牙齿,嗫嚅地说了。我究竟为什么愿意说出了的,即到现在追想追想看,却无论怎样总也不能明白。然而若要牵强地想起来,想是为着愈轻蔑这女人,为着愈觉得这女人可憎,我便不禁愈想要加以凌辱了。若要达到这凌辱的目的,实在怕没有比杀却了袈裟卖弄恩爱的丈夫渡左卫门——且使她不论愿否,承诺了这个阴谋——更适合的事;所以我完全和一个被噩梦所支配的人一样,竟无理地,把这自己不愿做的杀人的事居然向这女人劝说了。倘以为我说出杀渡一事的动机,单单靠着上述的这些是不充分的,那么后来怕有一种凡人所不知的力,诱引了我的意志,而使我陷入邪道的罢。除此而外,实在也不能有别的解释。总之我却执着地三番四复把同样的事,在袈裟耳畔嗫嚅着说了。

(方光焘译)

总之,我因了这种种动机,终于和袈裟生了关系;与其那样说还不如说真个侮辱了袈裟。现在回到我最初所发的疑问——否,我究竟爱不爱袈裟,就算对着我自身,现在更没有再问的必要。毋宁说,我有时对于她,真感到憎恶。尤其是在事情完结以后,粗鲁地抱起了泣而伏着的她的时候。袈裟似乎是一个较这没廉耻的我更没廉耻的女人。蓬松的乱发!那汗污了的脸上的脂粉!没有一件不显示出那女子身和心的丑。若是那刻的我说是曾经爱过她的;那么那爱便以那日作为最后,永久地消失去了。或是说直到那刻的我,从未曾爱过她,那么说就那日起,在我心中,已生了新的憎恶,也无妨的。但是,呀!呀!今夜岂不是我却为了我不爱的女人,要去杀那我不憎恶的男人了么?

译者附记

真的,人的心呀!与无明的暗黑无异。

然而这不能依靠自己的我,真是何等凄惨的人呀!三年前的我,还能依靠着我自己,依靠我那自己的美呢!呀!与其说三年前,倒不如说,直到那日为止的,更近真实罢。那日在伯母家中和他相会的时候,我一眼看着,便明白了映在他心头的我的丑相。他做出行若无事的脸孔,说了许多引诱我似的温柔话。然而一旦晓得自己丑陋的女人的心,怎么能够因了那些话而得安慰呢!我只有悔恨、恐怕、悲哀而已。若把那时的心情,和幼时抱在乳母怀里看月蚀的难过相比较,真不晓得要难堪多少。我有着种种的梦想,早已不知消失到何处去了。雨后似的寂寞,顿就包围着我的周围——我被这寂寞所震惊,终于把这和死尸同样的身躯,一任那男人作践了。竟任那不爱我的人,憎恶我的,轻蔑我的,那一个好色的人蹂躏了。我发觉了我自己的丑陋,我怎能堪耐那寂寞呵!而且当我把颜面,贴到他的胸际,发热似的一瞬间里,真可欺骗了一切了么?若不是那样,我难道竟和那人一样只不过为那污秽的心情所动么?单单这么地想一想,我真觉得可耻,可耻,可耻呵!当我离开他的手腕复我自由之躯的时候,我自己想想,我真是怎样浅薄呵!

盛远继续徘徊着再也不开言了。月明。何处歌唱着“今样”的谣曲?

我因了愤恨和寂寞,想无论怎样不要哭泣,但不期然的眼泪流了出来。然而那也并不是为着什么失了节操而悲伤的。失了节,更被人侮辱的呢,正和患着痫病的狗一样,一面受人憎恶,一面却又遭人的虐待。这对于我,实在是最可悲的了。而且我究竟做过了怎样的事呢?到现在想起来真有些像留在记忆中的旧事一样,除了朦胧地记得一点,什么也不清楚了。不过我还记得在我唏嘘饮泣的时分,一觉得他的口髭触着了我的耳,他那低声的“杀却了渡罢”的话,便和热的气息一齐来了。我听到了那话的时候,便有了一种自己也不明白的不可思议的、充满生气的心情了。“充满生气?”假如说是有些和月光的明亮相似,那么那怕也是一种充满生气的心情罢。但那也决不是和日光明亮般的充满生气的心情呵!然而我难道不是仍旧因了这可怕的言语,而得慰安的么?呀!呀!我这女人,怕难道竟连杀却自己丈夫,都能感到受人爱恋的愉悦的么?

呀!呀!我为着这可咀咒的密约,在污损的上面,在污损的心的上面,现在又要加上一重杀人罪了。假如逼迫到了今夜,破了这约——这也是我所不能堪的。一则为了誓言在先,还有一个可说是我怕着复雠。然而这也并不是虚言,但此外更有什么?究竟是什么呢?逼迫着我,这胆怯的我去杀无罪的人的那一种伟大的力,究竟是什么呢!我实在不明白。但是虽然——不明白,也许——否,绝没有那样的事。我轻蔑那女人,恐怖那女人,憎恶那女人,然而此外,怕就是为着我依然,依然还爱着那女人的缘故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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