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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的基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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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背后,有一个垂着绛纱的窗,窗外似乎还有一条河,幽静的水声和橹音,不绝地传到耳里来。这很使她从新引起自幼见惯的秦淮的情味。可是,她现在所居的,确是那在天国街上的基督的屋里。

今夜她仍凭了这桌子,只管茫然地坐着。可是,仍不像有客人会到她房里来。夜不觉深了,她耳中所听到的,只是在不知何处叫着蟋蟀声。并且,室中无火,寒气从地上水也似的次第袭到她那灰色的缎鞋——鞋中瘦生生的脚上来。

金花时时停了箸去观看桌子的周围。可是广大的屋中,除了雕得有龙的柱子,开着大大的菊花的花盆,薰受着肴馔的热气以外,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既而,客人停了吸烟,略斜倾了头用笑声说出不知是什么话来。这在金花心里,差不多像那巧妙的催眠术家说话给被术者的样子,起了暗示的作用。她那坚强的决心似已全忘了,略伏下了含笑的眼,手弄着铜的十字架,就羞答答地走近这奇怪的外国人旁边去。

客人见她惊惑似的蹙着美秀的眉,忽而大声笑着胡乱地把打鸟帽脱去,跄踉走近她来,在桌子那方的椅上,重重地坐下。这时,金花觉得:这外国人的相貌,虽记不起何时何处,而确曾见到过的,她感到一种亲切来了。客人毫不客气地抓着盆中的瓜子——并不去吃——注视金花了一会,既而一壁装出怪异的手势,一壁说出外国话来。她虽不懂这话的意义,但这外国人对于她的买卖有着若干的理解的事,她是约略推测到了的。

客人探手入裤袋中,作出锵亮锵亮的银圆的声音,依然用了微笑的眼光,快悦地凝视立着的金花。既而,他那眼中的浅笑,变了好像有热的光,立刻从椅上跳起身来,拼命地将金花抱住在有酒气的袖腕中了,金花全似失了神的样子,把那悬着翡翠耳环的头后仰了,在苍白的脸皮下,晕出了新鲜的血色,恍惚地注视他那向自己鼻端逼近来的脸孔。委身于这怪异的外国人呢?还是不要把病传给他,拒绝了他的接吻呢?这种费思索的余裕,不用说已是全然没有了的。金花将自己的唇,放任给那客人的满长着胡髭的唇时,只觉得一种燃烧似的恋爱的欢喜——初次尝到的恋爱的欢喜,猛冲上胸来。

金花略感到惊恐,仍立在桌子前,硬了舌头这样诘问。客人摇头表示是不懂中国话的。既而,取出了横衔着的烟斗,流出一句不知何意的圆滑的外国话来。这样一来,金花也除了在灯光中闪动那耳环的翡翠,把头摇给他看以外,没有别法了。

可是,对方的外国人却微笑着表出踌躇的气色来,接着就伸出四指,和她讲外国话了。穷于对付的金花,已连微笑的气力都没有,就这样地决了心:事已如此,除了一味摇头,待他自己断念以外,别无方法的。正在这样想的时候,客人的手已像在空中捉摸什么似的,终于把五指都张开了。

金花略靠着椅子,含了瓜仁,现出为难的神气。客人总还以为两块钱不够作夜度资呢,但对于不通言语的他,要令其明白这其中的一切,觉得也到底是不能够的事。于是金花重新后悔自己不该轻率,把冷静的视线转向别处,不得已再断然地摇一次头给他看。

这以后,两人杂用了手势和身段,作着许多时候的问答,客人方面只管踊跃地把手指一个一个增加,终于表示出就是十块钱也不惜的豪气来。可是,普通私娼眼中所认为巨款的十元仍不能摇动金花的决心。她在这以前已离了椅子,斜立在桌旁了。见了对方的两手的十指,焦急地顿着脚,只管摇头。不知为了什么缘故,悬在钉上的十字架,忽然在这时脱下,发着轻脆的金属音,落到脚下地上来了。

当金花在这样想的时候,那愉快的外国人早已装烟于烟斗,喷着好闻的烟味了。忽然说了些什么话,接着和蔼地笑了,伸出两个指头,突送到金花的眼前,神情上装出“?”的样子。两个指头表示两元,原是谁都明白的,可是,誓不留宿客人了的金花,却巧捷地嗑着瓜子,把笑颜摇了两次,表示不可。客人于是横靠了两臂,在薄暗的灯光中,伸长了醉颜,注视了她一会,既而又伸出三指,那眼色似乎在等待回答。

她慌忙地伸手把珍重的十字架拾了起来。无心中看那受难的基督时,奇怪绝了,那相貌竟是和桌子那面的外国人毫忽无二的。

“有什么事?”

数小时以后,熄了灯的室中,唯有悠微的蟋蟀声杂在床中二人的鼾息里,加增了寂寥的秋意。可是,这时金花的梦魂,却从尘污的床帐,烟也似的高高升上到屋顶星月的夜空去了。

金花不觉立起身来,呆呆地把视线投在这蓦生的外国人身上。客人年龄大概三十五六吧,穿了似乎像有条纹的茶色洋服,戴了和衣服同材料的打鸟帽,大眼,有髯,是个面色褐色的男子。最不可解的是,虽然是外国人,但竟分不出是东洋人抑是西洋人来。他把黑色的头发蓬出在帽外,衔了火已熄了的烟斗,挡住门,那样儿无论怎样看,总要以为是醉汉闯错了人家。

——金花坐在紫檀椅上,下箸于陈在桌上的各种珍馐。燕窝,鱼翅,蒸蛋,熏鱼,整只的烧猪,海参的羹——数也数不尽。并且,所有的食皿,全是那满画着青的莲华或是金的凤凰的贵重的瓷器。

金花茫然地注视那薄暗的灯光长久了,既而打了个寒噤,搔着那戴着翡翠环的耳,把小呵欠忍住。这时,洋漆的门猛然开启,一个蓦生外国人跄踉地进来了。因为那势头猛了的缘故吧,桌上的灯火一时透了起来,狭室中满涨着红红的带煤的光。客人满浴了这光,一度靠近桌子来,既而又立直了退到后方,背靠着才关上的洋漆门。

“也许就是前次和一个胖胖的夫人同乘过画舫的人?不,不,那个人头发的颜色,还要赤得多。不要是带了摄影机向秦淮的夫子庙摄影的人?但是那个人比他年纪还要大些。对了,对了,有一次,在利涉桥畔领事馆门前去兜客人的时候,恰好有一个像这客人的人拿了粗粗的藤杖,在抽打车夫的背呢。或者就是——却是,那人的眼,似乎还要比他青些………”

“总觉得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原来就是这基督的相貌。”

客人的吹息有酒臭。可是,他那陶然的酡颜,充满了男性的活力,这落寞的室中的空气为之一旺。至少在金花的眼里,日常见惯的南京人不必说了,就是一向所见过的外国人,无论哪个东洋人或西洋人,都没有他漂亮。可是,说虽如此,那觉得这“相貌曾经见过的”这方才的感情,无论如何总是不去。金花即当在眺着那客人额上垂着的黑色卷发,轻狂地送着媚态的时候,仍拼命地想唤起最初见过这相貌的记忆。

金花把铜的十字架挡在黑缎上衣的胸部,不觉把惊奇的视线投到在桌的那一面的客人身上去。客人仍在灯光中映着带有酒意的脸面,时时吐出烟斗中的烟,浮着有意味的微笑。他的眼似不绝地在她身上——大概从白的粉颈起首到戴着翡翠环的耳朵周围——徘徊。可是,他虽样儿如此,而在金花却感到有一种和善的威严充满着似的。

和不懂中国话的外国人过长长的一夜,这在金花不是稀罕的事。于是,她一坐椅子,就表现出那差不多成了习惯的媚人的微笑,说起对手全然不懂的戏谑来。客人竟像是懂得这戏谑的,答说了一两句,发出快活的笑声,比前更注目地做出各种各样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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