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基督
“你的病是从客人传来的,赶快去传还给别人啊。只要如此,二三日里就会好了哩。”
天国的梦消醒,已是秋天的曙光清寒地充斥狭室的时候了。可是,垂着尘污的帷帐的小船也似的床中,还留有温暖的薄暗。金花在这薄暗中半仰着天,把圆腮埋在褪色了的毛毡里,还未曾睁开睡眼。因为昨夜出了汗的缘故吧,油腻腻的发乱粘在那血色不良的颊上。微启着的唇缝间,白屑屑地露出着糯米粒似的细齿。
于是,有一天,陈山茶到金花那里来玩的时候,真实可靠似的告诉她这样迷信的疗法。
“这客人吗,那真可怜啰,据说还连眼都瞎了呢。”
“呀,你只管请吃,吃了这,你的病今夜就会好了。”
“这客人怎样了?”
顶着圆光的外国人衔了水烟袋,露出含有无限之爱的微笑。
“呃,真的啰。我的姊姊也曾像你的样子病了不肯好,后来传给了客人,立刻就好了哩。”
有时客人醉了,无理地要她顺从,金花老是这样说,甚至于不惮把病着的证据给他看。因此,客人渐渐不到她房里来了,同时,她的家计也一日苦一日了。
说虽如此,桌上的食器一个空了,新的肴馔不知从何处来的,就会冒了热蓬蓬的香气摆到她的面前。忽而,那未曾动过箸的整只的烤雉鸡等,竟会鼓起翼子,打翻了绍兴酒瓶,勃达勃达地飞上天花板去。
“我生着可怕的病,一来近我,就会传染给你的啊。”
这当儿金花觉得有人无声地走近她椅子后面来了。拿了箸回头去看,不知是什么缘故,方才觉得有窗的地方已没有了窗,那铺着缎子坐垫的柴檀椅上,有一个蓦生的外国人衔了铜的水烟袋悠悠地坐在那里。
这样下了决心的宋金花,以后虽被山茶迎春怎样地劝做买卖,总是执拗地不接客。有时熟客到她房中来,除了相对吸烟以外也决不允从客人的要求。
“那么,你不吃吗?”
“真的?”她轻轻地反问。
“我吗?我不喜欢吃中国菜。你还不知道我吗?耶稣基督是,一次都不曾吃过中国菜哩。”
金花托着颐,仍不改其愁容,可是,在山茶的话里,似乎多少感到了好奇心的样子。
南京的基督这样说了,就徐徐地离了紫檀椅子,从背后在金花的正出着神的颊上,接了一个温柔的吻。
金花一见这人,就辨别出即是今夜宿在她房里的男子。惟有一点不同的地方,这外国人的头上,在空中尺许罩着一道新月似的光环。
“在天国的基督啊!我为了养父亲,做着这样龌龊的买卖。但我的买卖,除污了我自己一个人以外,并不加害于任何人们。所以,我想,我就是这样死了,必仍可入天国的。可是,现在的我,如果要不把这病传给客人,就不能继续做从前样的买卖。这样看来,非要有即使到要饿死了——如果如此,这病原也会好的——也不与客人睡在一床的决心不可。否则,就是为了我们的幸福,把无怨无仇的别人陷到不幸的地方去了。不过,无论怎样说,我终究是女流之辈,保不住在什么时候,要陷入什么诱惑中去。在天国的基督啊!请监护我,因为我是个除了你以外,别无可靠的女子!”
这时,金花的眼前宛如从桌子中涌出似的,又运来了一大盘热气蓬蓬的美肴。她立刻举起了箸,想去尝那盘中的珍味,忽然想到她背后的外国人,就回过头去:
山茶去后,金花独自跪向了挂在壁间的十字架,仰望着受难的基督,热心地这样祈祷:
“你不往这边靠靠吗?”她局促似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