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多少有点儿意气用事,以往只有半小时的复习,这以后延长到一小时或一个半小时,每天都要教她日文英译和语法,而且学习过程中决不允许玩耍,还不留情面地加以训斥。娜噢宓最缺少理解能力,我就故意为难她,不明说细节,而是稍稍给点提示,引导她开发独立的创造力。比方说,学习语法被动式时,马上出一道应用题:“你把它译成英语。”我对她说,“只要明白刚才读过地方的意思,就该译得出来。”
在她交出答案之前,我一言不发地耐心等待,她做错了,我决不明说错在哪儿,只是一次次地退回让她重做。“怎么搞的,你呀。这一点东西都不能理解,好好看看语法后再做!”她还是做不出来时,我最终会过分投入地大声数落起来:“小娜呀,这么容易的题都做不出来,你今年到底多大啦?同一个错处一遍遍地纠正,还不明白,你的脑子放到哪去了?哈里逊老说你聪明,我看你一点儿也不聪明,这点东西也做不出来,去上学也是个劣等生!”
“不,这是您的不对,您的想法有问题。”老姑娘依然和颜悦色地打断我的话说,“日本人全都先考虑语法和翻译,其实这是最不好的方法。学英语的时候,脑袋里决不要先想语法,先考虑翻译,一遍又一遍地朗读英语原文,此乃最佳学习方法。娜噢宓的发音很漂亮,朗读也不错,一定很快会提高的。”
诚然,老姑娘的话也言之有理。不过,我的意思并不是要娜噢宓系统地掌握语法规则,她已经学了两年英语,教科书学到了第三册,至少应该了解过去分词的使用方法、被动语型的构成、假定型应用法则这类文法,让她把日语翻成英语时,完全翻不成形,连中学的劣等生都及不上。朗读得再流利,毕竟未必能养成她英语的实际能力。我搞不清这两年间老师到底教了些什么,她又究竟学了点什么。然而,老姑娘对我抱怨、不平的脸色全不在意,相当放心、大气地一边点头一边重复道:“那孩子是很聪明的。”
这只是我个人的想象,洋人老师对日本人学生有一种偏爱,所谓的偏爱——若说得不确切,是否可以称为先入为主呢?也就是说,他们一看到长相有洋人气息的、时髦可爱的少男少女,就会不由分说地觉得那孩子聪明。那位老姑娘尤其如此,之所以不停地夸赞娜噢宓,源于其早已认定她是个“聪明的孩子”,更何况娜噢宓天生伶牙俐齿,有一定的声乐素养,被哈里逊小姐表扬为发音准确流畅,一听到她发声,就断定她英语说得漂亮、优美,而我们这些人则是望尘莫及的。恐怕这是老姑娘被娜噢宓的声音所迷惑,才如此欣赏她的。令人惊讶的是,在哈里逊小姐的房间里,我看到化妆台的镜子周边居然装饰着许多娜噢宓的照片,她对娜噢宓的喜爱由此可见一斑。
虽然我对老姑娘的见解和教授法颇为不满,但是一个洋人如此看得起娜噢宓,夸她聪明伶俐,这又恰中我的下怀,宛如自己受到赞扬一般喜不自禁。不仅如此,本来我——不,不仅仅是我,日本人谁都差不多——在洋人面前大多畏畏缩缩,缺少明确表达自己意愿的勇气。老姑娘用声调奇妙的日语,堂而皇之地固执己见,结果反而导致我该说的话无法说出口来。我想,既然对方一味坚持,自己不如在家里帮娜噢宓补课提高为好。主意一定,我便表示:
“对了,您言之有理,我明白了,这就放心了。”
当时,我一方面那么讨好娜噢宓,让她随心所欲地做喜欢做的事;另一方面又从未放弃让她接受教育,培养她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优秀女性的初衷。然而仔细玩味这“优秀”、“了不起”的含义,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以我个人极其单纯的模糊的思考来说,无非是“不论到哪儿都不会丢脸的现代时髦女性”。自己果真能既使娜噢宓变得“卓越”,又能对她“像人偶那样珍爱”,这两者能做到并行不悖吗?如今想来多少有点儿荒唐,而当时自己沉溺于爱情之中,居然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小娜呀,玩归玩,学习还得好好学,你有出息了,我还会给你买更多的东西。”这话成了我的口头禅。
“嗯,我会好好学的,我一定会有出息的!”
被我提醒后,她肯定这样回答。每天晚饭后,我用三十分钟时间帮她练习英语会话和阅读,但这种时候,她总是身穿天鹅绒衣服或室内睡袍,倚在椅子上用脚趾尖把拖鞋当作玩具玩耍。尽管我讲得口干舌燥,最终她还是置身在半玩乐半学习的状态之间。
“小娜,你这是成何体统!学习的时候要坐正。”
我的脸上浮现出暧昧、尴尬又逢迎的笑容,就这样不得要领地沮丧而归。
“让治呀,哈里逊怎么说来着?”
当天晚上,娜噢宓问我,她的语调中充满着自恃老姑娘的宠爱的口气,傲慢又轻狂。
“说你学得好,不过洋人并不了解日本学生的心理。光是发音好,能够流利地朗读就说好,那就大错特错了!你的记性的确不错,所以会死记硬背,可让你一做翻译,就一句也翻不出来,这不等同于鹦鹉学舌吗?再怎么学也没长进!”
这是我第一次对她进行像样的指责,娜噢宓自以为有老姑娘哈里逊撑腰,得意洋洋地耸动鼻翼,像是在说“你该明白了吧”。不光是她的神情惹恼了我,更重要的是我开始担忧她这一德性能被打造成“优秀的女性”吗?哪怕英语学得如何另当别论,若是她无法理解语法的规则,那么她的头脑实在是前景堪忧!男孩子在中学学习几何与代数是为了什么?不一定是为了实用的目的,而是为了训练头脑缜密的思考能力。现在的女孩子当然不一定要具备很强的剖析能力,可从今往后的女性就不同了,更何况还想成为“不亚于洋人的”“优秀的”女性,没有组织才能、没有分析能力是不靠谱的。
我一说,娜噢宓就耸了耸肩,用小学生撒娇的声调说:“老师,对不起。”有时会说:“河合导师,请原谅我吧。”
满以为她可能偷偷地在察看我的脸色,可是有时她会稍稍点戳一下我的脸颊,于是,“河合先生”也就失去了严格要求如此可爱学生的勇气,最终我的呵责换回了一场没有分寸的恶作剧。
娜噢宓的音乐学得如何我无从知晓,英语从十五岁起已学了两年,且由哈里逊小姐执教,理应学得不错。阅读从一册开始已学到二册过半,会话教科书用的是《English Echo》,语法书用的是神田乃武编写的《Intermediate Grammar》,相当于初中三年级的水准。不过我觉得,再怎么高看,娜噢宓的英语水平大概还不及初二的学生。对此我颇难接受,想想情况恐怕还不至于这么糟,于是去拜访哈里逊小姐。
“哪里,不是这样的。这孩子很聪明,学得很好。”这位胖胖的和蔼的老姑娘微笑着对我说。
“这孩子的确聪明,但我觉得她的英语并没有学好。阅读还行,可英日翻译和语法解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