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今晚我就拿了两三本书,我不可能一下子扛走那么大的行李,何况我还穿着这身衣服……”
这时,我嗅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气味,啊,这气味……让我想起大洋彼岸遥远国度奇妙的花园里的异国奇香……那是教授交谊舞的舒列姆斯卡娅伯爵夫人身上的……香味,娜噢宓用的是与她相同的香水。
不论娜噢宓说什么,我只是“嗯嗯”地点头应答。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我敏锐的嗅觉依然像在追寻幻影一般,追寻着飘逸在屋里的她那逐渐淡去消散的香味……
“钥匙么,我配了好几把,不是只有一把。”
这时,她才首次咧开红唇露出微笑,带着一种风骚、嘲笑似的眼神。
“现在告诉你吧,同样的钥匙我配了不少,所以你收走一把,不碍事。”
“但是,你这样一次次跑来,我可受不了!”
“没关系的,只要我搬光了东西,你叫我来我也不会再来。”
她用鞋跟作支撑,一个旋转,咚咚咚地沿着阶梯,向阁楼的房间跑去。
……她在阁楼房内究竟呆了多久?我倚在画室的沙发靠背上,茫然地等待她下楼……这段时间是不足五分钟,还是半小时、一小时?……我不清楚这段时间的长短,今晚娜噢宓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就像听到美妙无比的音乐那样,使我久久地沉浸在恍恍惚惚的快感之中,这音乐宛若来自高远纯净的世外圣域的女高音,那儿既没有爱恋,也没有情欲……我心中感受到的是距离这些最最遥远的虚无缥缈的陶醉。我在反复思量:今晚的娜噢宓与那个肮脏的淫妇,那个被众多男人起了污秽龌龊绰号、等同于妓女的娜噢宓完全无法并立,对我这样的男人而言,今晚的她是最最高贵、值得憧憬的偶像,只有跪倒在她面前顶礼膜拜的份儿。倘若她那雪白的手指尖轻轻触碰我一下,我何止是欣喜若狂、简直是要浑身颤抖的。这种心情该如何形容才能使读者了解呢?——譬如一位乡下父亲来到东京,某日偶尔在街上遇到自幼离家的亲生闺女,然而,闺女已出落成都市高雅的妇人,看见寒伧的乡下农民也认不出那就是自己的生父。而父亲虽然认出闺女,却由于身份之别、云泥之差而不敢靠近她,只是想到这是自己的女儿而万分惊讶与羞愧,选择慌张、匆忙地逃遁。——此刻,我的心情就恰似那位父亲,既孤寂又庆幸。再譬如一个遭未婚妻抛弃的男子,过了五年或十年之后,某日在横滨的码头见到一艘商船到港,船上走下一大群归国的日本人。不料,他在人群中发现了曾经的未婚妻,虽然明白她是留洋回归,却不敢向她靠近。因为自己仍然是一成不变的一介穷书生,而对方身上早就没有了过去乡下姑娘的土气,成了过惯了巴黎、纽约奢华生活的时髦女人,两人之间已是天渊之别。——此刻我的心情又酷似当时的书生,既为被抛弃的自己的贫穷颓丧而自卑自惭,又为意外发现昔日女友的出息发迹而感到欣喜。——尽管我无法道尽自己的心意,却还是勉为其难地以这两个比方来加以说明。总之,以往的娜噢宓的肉体已经渗入了挥之不去的污点,纵使今夜的她那天使般雪白的肌肤上再也看不到那些污点,然而当时那些稍一回想就会感到恶心的行状,如今反而觉得神圣得无法触碰。——这难道是在梦境之中吗?倘若不是,那么这个娜噢宓究竟是从何处学到这种魔法、掌握这种妖术的?两三天前她身上还穿着那套脏兮兮的铭仙绸衣服呢……
咚咚咚,有力的下楼梯声音又传来,那双镶有人造钻石的皮鞋又在我眼前停下了脚步。
“让治啊,我过两三天再来。”
……她虽然站在我跟前,双方却保持着三尺的距离,她那吹入微风般轻盈的衣服下摆也不想触碰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