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您好,欢迎,欢迎!”
“说什么呀,反正过一阵大家都能学会的,到那时逮住他们来教我们。跳舞这玩意儿,学两下子就足够了,怎么样,我够精明吧?”
浜田一连跳了两三首舞曲,用手绢一边擦着长满粉刺的额头,一边走近我们身边:“哦,上次失礼了。”
“不过,从头开始学,这点费用还是要的。”
“她这样不累吗,倒还挺得住。”
我在她的带领下边上楼边打听。
“西方人的体质好,和我们不一样。……不过想起来也挺值得怜悯的。原本是位伯爵夫人,过得自由潇洒,由于碰上革命,才不得不干这一营生……”
“小娜啊,这帮学生都是干啥的?”
我俩坐在隔壁休息室的沙发上,一边看着舞池中的练习,一边听那两位对老师心生敬佩的妇女闲聊。其中一位约莫二十五六岁,嘴大唇薄,圆脸上一对金鱼水泡眼,头发从额际到头顶整个儿高高隆起,宛如刺猬撅起的臀部。鬓角插一个很大的白色玳瑁发簪,埃及花纹的盐濑横棱纺绸的宽幅腰带上别着翡翠的带扣。她对舒列姆斯卡娅夫人的境遇深表同情,不时对她赞不绝口。在她身边随声附和的另一位女士因为出汗,脸上厚厚的白粉变得斑斑驳驳,露出皱纹细密的粗糙肌肤,看上去近四十了吧。不知是天生的还是故意做出的,扎成一束的红头发乱蓬蓬地卷曲着,她身材清瘦颀长,虽然衣着花哨,但像是个干过护士的人。
上楼后,见舞池就在走道边上,“一、二、三”踏着舞拍子正在练习的五六个人映入眼帘。两间打通的日式房间铺上了地板,以便穿着鞋进去。那位叫做浜田的男生在屋内匆匆忙忙地跑来跑去,往地板上撒上细细的滑石粉,大概要使地面更加光滑。现在还处在昼长夜短的炎热时节,耀眼的夕阳从西侧的窗户中照进屋来,一个身穿白色乔其纱上衣和藏青色哔叽裙的女士站在两个房间的连接处,背部印染着淡红色的晚霞。不用说,她就是舒列姆斯卡娅夫人。乍一看不过三十岁的年纪,不过从她已有两个孩子的经历推算,她的实际年龄恐怕应有三十五六岁了吧。她的面容庄重严肃,具有贵族的威严。其威严来源于苍白得令人害怕、清湛的神色。然而,从她那凛然严峻的表情、优雅潇洒的服饰和胸前手指上闪烁的宝石,怎么也看不出她是一位生活困顿的落魄者。
“这个我就不很清楚了。……不会吧,恐怕大多数还是比学生年龄更大的人……上去看就知道了。”
夫人单手持有教鞭,眉头紧皱,略显不悦地盯着学员们的脚步,“一、二、三”——俄国人的英语,把“three”发成“tree”——她的声调平静,却不失威严,她反复数着拍子。学员们排成一列,随着她的口令,踩着不正确的舞步走来走去,活像一个女军官在操练士兵,使我想起在浅草金龙馆看过的一场叫《女兵出征》的电影。学员中有三位身穿西服的年轻男士,好像不是学生,另外两位看来是刚出校门的大户人家的小姐,穿着和服裙裤,装束质朴,她们和男生一起认真练习,举止正派,给人良好的印象。
“学跳舞的,多数都是他们那些人吗?”
夫人发现有人踏错舞步,会大声尖叫“No!”,然后走到那人身边给他示范,若总是学不会并频频出错时,她就“No good!”地嚷起来,用教鞭抽打地板,或者向那个学员的脚上毫不留情地抽去,不管他是男学员还是女学员。
这家乐器店看来是周边学生的“聚集”处,娜噢宓也不时会上这儿来,连商店的店员们都认识她。
包括这对妇人在内,大家都在谦恭地等待自己进场的时间,其中有的人大概已经学过基础舞步,相互挽着胳膊在角落里练舞。干事浜田不知道是夫人的代理呢,还是主动充当这一角色,时而陪女士们跳舞,时而更换留声机里的唱片,东奔西跑的异常活跃。女士们另当别论,来学舞蹈的男士们究竟属于社会上何等阶层的人物?经观察,我奇怪地发现只有浜田穿着时髦,其他人身穿土里土气的藏青色西服三件套装,月薪恐怕相当微薄,且大都不够机灵。他们的岁数都比我小,只有一位三十来岁的绅士。他穿一身晨礼服,戴一副金丝边框厚眼镜,留着过时的奇妙的八字须。好像他学得最差,引起夫人多次大吼“No good!”,对他猛抽教鞭。每次他都贼忒兮兮地傻笑,重新开始“一、二、三”的踏步。
“嗯,在的。你去看看吧。”
像这种男人,一把年纪了,为何还要学习跳舞?不,其实,自己不也和他们一样吗?就是略有不同,我这个未经大世面的人,一想到如若当着这么多女士之面遭到洋人怒斥的时刻,再怎么说是陪同娜噢宓前来,眼前的场景也使我不由沁出一身的冷汗,极其害怕轮到自己的上场。
“阿熊可真狡猾,精得过头了。哎,阿浜在上面吗?”
“谈不上是什么朋友,不过我有时来这儿买东西,就跟他们混了个脸熟。”
“她教得很投入,就得那样严格才行。”
“都是你的朋友吗?”
“是啊,舒列姆斯卡娅老师可认真了,日本人的老师可不会那样。西方人哪怕是妇女也一样,做事一丝不苟,令人敬佩。而且这样一上就是一两个小时,中间没有休息,持续坚持。这么酷热的天气,实在不容易。我想买冰激凌送她,她说上课时间不吃东西,坚决拒绝。”
“他们都是庆应大学曼陀林俱乐部的成员,说话比较粗鲁,人并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