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看到刚才娜噢宓的表现,我觉得今夜她或许不想与自己跳舞了,我的舞技不提高一点,她就不奉陪。不想跳就不跳,我也不会主动要求。就在我行将死心的时候,她却提出“我来陪你跳”,真不知道这句话使我多么的喜出望外。
我意识到这也是父母对我的惩罚。我试图欺骗母亲来贪饱自己的艳福,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虽然生性羞怯,却也想在今天的舞厅检验自己的学习成果,更何况舞伴还是可爱的娜噢宓,哪有不乐意之理?哪怕自己的舞技拙劣到受人耻笑的地步,这样反而能凸显娜噢宓的出色,毋宁说那才是我的本愿。此外我还有一种奇特的虚荣心,也就是说,我希望有人议论:“看来这一位就是那女人的丈夫。”或者反过来由我充满自豪地向众人宣布:“这个女人是我的!怎么样,来看看我的宝贝。”一想到这一点,虽然有点难为情,同时也感到异常爽快,仿佛迄今为娜噢宓付出的辛劳和牺牲都得到了回报。
不过,列位读者,倘若你们据此推测我已经彻底厌弃了娜噢宓,那就错了。迄今为止,我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只是一时间出现了这样的怨气。一回到大森的家中两人相处时,刚才在电车里那种“吃腻”的感觉马上就烟消云散了,娜噢宓身上的所有器官,她的眼睛、鼻子、四肢再次充满了蛊惑力,每一样都成了我回味无穷的顶级佳肴。
我终于有幸和娜噢宓一起跳舞了。
“切,干吗这样紧拽住我的手!这样紧贴着我,叫我怎么跳呀?……你看,肩膀又扛起来了!”
“怎么样啊?你带着这个女郎外出,果然会像你预期的那样,会让世间惊叹吗?”我不得不以自嘲的心态反躬自省。
“你看你!不是告诉你肩膀不要扛起来嘛,放低一点,放低!”娜噢宓不时甩开我紧握住她的手,还使劲没好气地按下我的肩胛。
“你呀你,你才是无知者无畏呢。诚然,对你而言,这个女人是最了不起的宝贝吧。但是你将这个宝贝送到华丽的舞台去出头露面,结果又怎样呢?那儿充斥着虚荣自恋的一伙人!你说得好听,可这个女人不正是这伙人的代表吗?自以为了不起,唯我独尊,口出秽言,令人不齿。你以为她是谁啊?被洋人误以为妓女,而且连一句简单的英语都说不出来,结结巴巴,出尽洋相,惊慌失措中成为洋人舞伴的绝非菊子一人。且这女人出言不逊且粗俗,简直不成体统!虽然装模作样地自诩‘淑女’,但其谈吐实在不堪入耳,菊子和绮罗子的修养不知比她好多少。”
她一说我就紧张,这儿的地板今夜因为临时改成舞厅,蜡打得溜滑,我还是在教室里练习的感觉,一不留神脚下就会立即打滑。
这以后,我一直陪着娜噢宓去跳舞,每次都厌烦她的缺点,归途中肯定感到不快。然而,这种不快总是不会持久。我对她的爱憎情感,就像猫的眼睛一样一夜能变换好多次。
“来,让治,我来陪你跳一步舞。”
那天晚上,回家的一路上,这种令人不快的、不知是悔恨还是失望的难以名状的厌恶感沉重地压在心头。
“让治呀,你发什么抖啊?打起精神来!”娜噢宓的斥责声不绝于耳。“你瞧你,脚下又打滑了!你转身太快了,慢一点,再慢一点!”
在电车上,我故意坐在她的对面,试图再次仔细打量一下眼前的娜噢宓。这女人究竟何处好到让我如此神魂颠倒?是她的鼻子,还是那双眼睛?我一一加以确认,不可思议的是,平日里对我极具魅力的那张脸今晚竟变得如此俗不可耐。于是,我第一次见到娜噢宓——就是她在钻石咖啡馆当女招待时的身姿从记忆的深处浮现出来。那时的娜噢宓比现在要强得多:纯真无邪、天真烂漫、显得腼腆忧郁,与现在言谈粗俗、妄自尊大的这个女人判若两人。我迷恋那时的娜噢宓,其惯性一直持续到今天,如今想来,她完全是在不知不觉之中演变成一个让人无法忍受的讨厌鬼。你瞧瞧她的坐相,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像在显示“天下数我聪明”;再看看她的神态,目空一切,好似要告诉大家,“我是人间头号美女”,“没人比我更加时髦和洋气”。可就是这个女人,连一句英语都说不利索,甚至搞不懂动词的主动态和被动态。这一点别人都不知道,只有我明白……
我还记得自己当时就像患了热病一样,兴奋地牵着娜噢宓的手踏出了一步舞的第一步,之后达到了热衷入迷的程度。一旦忘乎所以,伴奏音乐就听不见了,舞步也走得乱七八糟,两眼昏花,心跳加速,与在吉村音乐店二楼舞蹈教室里跟着留声机音乐学习时判若两人,此时在舞厅人群的大海中航行,如何进,如何退,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在心中对她一顿臭骂。她朝后稍稍仰坐着,整张脸朝上,从我坐的地方看去,她最以为得意的那只洋气的大蒜鼻子的黑乎乎鼻孔一览无余,鼻孔两侧是肥厚的鼻翼肉。按说我与她这个鼻子是朝夕相处,异常熟悉。每天晚上,我搂抱这个女人的时候,经常从这个角度窥视她的鼻孔,就在前些天我还给她擤过鼻涕,抚摸过她的鼻翼周边,有时还将自己的鼻子与她的像打入的楔子那样搁在一起,也就是说,这个鼻子——这个长在女人脸庞中央的小小肉块,已成为我身上的一部分,绝非他人之物。然而,此刻以这种感觉来再看她的鼻孔,觉得它居然那么的肮脏。仿佛一个饥肠辘辘的人饥不择食,不好的食物照样狼吞虎咽,随着渐渐饱腹,突然发现食物的难吃,简直会恶心作呕。——说来眼下我的心情与此相似,一想到今夜又要对着这只鼻子,陪着这张脸入眠,就好似吃腻后伤了胃一般的厌恶,“我已受够了这种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