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拾来的女人

不料，第二天夜里，狗又咬起来了。

呼天成说话是算数的。

片刻之后，又有脚步声响过来了。场院里响起了“沙拉、沙拉”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分明是朝着队部来的！

那天，他本可以不起那么早的，窗纸白的时候，他就知道下雪了。冬天里活计不多，雪天是可以不出工的。可他早起惯了，不起来身上难受，于是就披衣下床，在屋里走了一圈，仍有些心神不宁，就说，去看看白菜吧。

秀丫浑身抖着，“呢呢”地颤声说：“有人来了……。”

尔后，钟声就响了。他到的时间就是上工的时间。

呼天成直起身来，他还没来得及脱衣，就那么直直地在黑暗中站着，好半天不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走吧。”

他就那么一手提着那盏灯，一手向下探去……当他的手刚要触到那胴体时，蓦地就有了触电的感觉，那麻就一下子到了胳膊上！那是凉么，那是滑么，那是热么，那是软么，那是……呀！指头挨到肉时，那颤动的感应就麻到心里去了。那粉白的肉哇，不是一处在颤，那简直就是“叫叫肉”！你动到哪里，它颤到哪里；你摸到哪里，哪里就会出现一片惊悸的麻跳。那麻，那凉，那抖，那冷然的抽搐，那闪电般的痉挛，就像是游刀山爬火海一般！你觉得它凉，它却是热的；你觉得它软，它却有钢的跳动；你觉得它湿，它却有烙铁般的烧灼；你觉得它烫，它却有蛇一样的寒气。那真是一片浪海呀！它会说，会叫，会跳，会咬；它一会“咝咝”，一会“沙沙”，一会“呀呀”，一会“呢呢”……

那是个很柴很瘦的女人，脸色黄腊腊的，身上罩的是一件半旧的枣花布衫。她倦身躺卧在草庵里，滚在一片零乱的麦草中，像羊儿一样团缩在地上，昏迷中还不时地抽搐着。她看上去是那样的单薄，那样的可怜，就像是一只哀哀待毙的小羊羔。那时候，她给人惟一的印象是睫毛上夹着一滴泪珠。她的睫毛很长，那滴泪珠就在她的睫毛处含着，细细的睫毛夹一滴儿圆圆的泪，看似要掉下来了，却没有掉，就那么默默地让人心疼地含着。

终于，当他抓住那两座耸动的雪峰时，那万般颤栗化成了一句话：“恩人哪，要了我吧！”

呼天成先是来到村口的大槐树下，他在树下站了一会儿，有一刻，他甚至从树上取下了敲钟的绳子，可准备敲的时候，他又犹豫了，他心说，天还下着，算啦。尔后他挂上了绳子，朝村头的白菜地走去。当他来到村头时，突然发现地上撒有零乱的麦草，顺着麦草的痕迹往前走，就来到了那个草庵旁，他有点疑惑地探头往里一看，就看见了那个女人……

呼天成炸了，他简直炸成一片疯狂的火海！

呼天成一向有早起的习惯。从年轻的时候起，他每天都准时在鸡叫时起床。那时他精力充沛，总是天不亮就醒了，醒来后他会在床上稍稍思磨一会儿，就着油灯卷上一袋烟，想想一天的事体。等天麻麻亮时，他已经站在村头的那棵老槐树下了。

那是多么难熬的一个夜晚哪！

那女人是捡来的。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呼天成在村头白菜地边的草庵里发现了一个外乡女人。那女人躺在庵里，已经昏迷过去了。

秀丫走后，呼天成像疯了一样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一生一世都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哪！他虽说有媳妇，可他的媳妇是个童养媳，六岁就进门了，干巴巴的，他从没把她当过妻子看待。特别是生过孩子以后，就成了一面挂在墙上的箩，让你几乎想不起筛面的日子。直到今夜，他才算知道什么是女人。她不光是白，那简直是一棵叫人发疯的“白菜”呀……

呼天成说给孙布袋找房媳妇，就给他找了一房媳妇。

他出门的时候，雪仍然下着，天地间茫汪汪的，整个村庄都被那耀眼的白色覆盖了。清晨，那静中的白色是很震人的。雪在地上、房上、树上、呈现出不同的形状，白得天然，原始。人在这静中走着，只有“咯吱、咯吱”的踏雪声，那声音很脆乎，地上的脚印是一窑儿一窑儿的，回头看的时候，叫人不由得生出些高远的念头。好雪呀！

那马灯“卜啷”一声碎在了地上，灯灭时，他猛地扑在了那“叫叫肉”上……

这也许是上苍的安排，如果那天早上他不出来的话，那个女人就冻死在草庵里了。

就在这时，村里的狗突然咬起来了，那群狗的叫声在静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倏然就响到了村口，仿佛就对着场院！紧接着，狗一群一群地窜进了场里，场院里到处都是“汪汪、汪汪汪！”的狂叫声……

“白菜”像是一句谶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