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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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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顺的耳朵是被“窄过道儿”咬掉的。

一个人认识自己是不容易的,这一回,她是认识自己了。她曾是一个多么“强粮”的女人哪!可到现在她才发现,她所争的、占的那一点点、一点点的便宜,其实是极其有限的。可她竟然得罪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人?换来了那么多、那么多的唾沫?人是不是很悲哀哪?!她是反省过自己的,她曾一次次地反省自己,可越反省,越觉得没脸活。旁姓女人吐她、箩她,她认了,可亲一窝的妯娌们也吐她、箩她?!她的嫂子们,她的婆家妹子也都一个个上来吐她、箩她……错也罢,罪也罢,她实在是受够了;回到家里,男人也给她白眼。男人麦升说:“你咋弄到这一步呢?一家都跟着你丢人!”她的大孬、二孬、三孬,大约也从会上听到了什么,一个个都用陌生的眼光看她……

起因是因为德顺的耳朵。

于凤琴有很多个晚上没有合眼了,她眼里的泪也已经流干了,想来想去只觉得路已走到了尽头,咋也没脸再见人了。于是,在黎明时分,她独自一人提前来到了会场上,又默默地、习惯性地站在了那个小板凳上。一冬无雪,天是那样的蓝。当她蹬掉脚下那只站了很多天的小板凳时,她的灵魂已飞上了蓝天,就在这一刹那间,她突然发现:天地是那样的宽广啊!

在那年冬天里,呼家堡先是有人掉了耳朵,后又有人丢了性命。

德顺跟“窄过道儿”的矛盾,是由于盖房引起的。

会开到第九天,突然有一个女人站出来说:“这是啥会?这是‘斗私’会。开着会纳鞋底子,算不算有私心?!”人们再一次兴奋起来,立时,一个个高声嚷道:“算!算!”

后河人还有一个显著的特点是做小买卖的多。由于地少,后河人出来做小生意就格外多。那时候,只要是从后河出来的,不管男女老幼,一个个都是掂秤杆的。那时,串村收破烂的是后河人,卖针头线脑的也多是后河人。你想,作的是小买卖,本太小,利太薄,自然是“两两计较”了。所以,她的“强粮”,她的“猴”,都是有历史根源的。到了吃大食堂的时候,粮食紧缺,这女人又有了算计,她每天去食堂打饭时,总是少拿一两饭票,到了打饭的窗口,她总是扭过头临时去借,口很甜的。她只借一两饭票,谁也不好不借。她是精到家了,一人只借一次,从不重复。她借你一两饭票,你怎么要呢?自然是没法要。这么一来,村里两千多口人,她一人一两,竟然借出了二百多斤!这是一个很伟大很刁钻的算计,在那样的困难时期,她的三个儿子,大孬二孬三孬,一个也没饿着。平时就更不用说了,她借这家一棵葱,那家一把盐,从不还的。你要是借了她家什么,她是不会忘的,一天至少到你家扭三遍,一直到你想起来的时候。于是,村里人送她一个绰号,叫“窄过道儿”。那就是说,无论多宽的路,到她跟前,你就过不去了。

于是,那些一边开会一边纳鞋底子的女人们,个个都慌得像兔子一样,赶忙往腰里藏鞋底子。塞得慢些就被拽出来了。这样子被拽出来的女人,一上来就先让她过“箩”!过了“粗箩”过“细箩”,过完“箩”再让她“亮私斗私”……这样一来,会就开乱了。不断有人被拽上来,拽上来一个,众人七嘴八舌地揭发之后,就又连带住了什么人,于是下一个又被拽出来了……结果,“斗私批修”会成了一条锁链,它几乎给全村人都套上了绳索!它先是消解了人们的亲情,分化了族人之间的血脉关系,让彼此之间产生了嫌隙和仇恨。尔后又让人在激动中发疯!就像是戏台上的演出一样,到了一定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已经没有一个好人了。

都说她“强粮”,却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后河意识”。于凤琴是从后河嫁过来的。历史上,后河人多地少,地是庄稼人的命,没有“命”的人最要“命”,所以后河人血脉里就馋地。一般的地方人都“惜”地,到了后河,这个字就换了,换成了一个“馋”!可没人知道她是馋地,人们看在眼里的是她“强粮”。这就牵涉到后河人的又一个特点。

当妇女们最后一天来到会场上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于凤琴挂在了树上!

那是一个干涩的冬天。

一个“强粮”的小女人,她上吊死了!

<a id="ebookNote1"></a>一、“窄过道儿”

死时,身上穿的是一件毛蓝布衫,那布衫很勉强地罩在棉袄上,肩头上打着一个新缝的补丁。这大约是她惟一一件干净些的衣裳了。

腊月二十四那天,秀丫跑去找了呼天成。像这样的“斗私批修”会,一开始的时候,她是很激动的。斗“私”么,就是要让那些私心大的人受受教育。所以,头两天,她也跟着那些妇女们一块吆喝。可开着开着,她就有点受不了了。说起来,她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一天到晚给人看病扎针,说话又好听,所以,她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到目前为止,也没有被人拽出来过。可她一看是这样的阵势,也不得不一次次地暗自检查自己,她发现,一旦让她站出来亮私的时候,她会比狗屎堆还臭!那些事情,若是有人点出来,她还怎么活人呢?况且,还要过“箩”,她实在是无法忍受……就这样,她成了呼家堡惟一对“斗私”提出疑问的女人。她找到呼天成的时候,脸都白了。

这女人没有别的毛病,就一样,人太精明,干啥事都算计,不吃亏。在平原,这叫做“强粮”。“强粮”这个词在字典里是没有的。这个词所表述的仅仅是一种感觉,是一种人们看在眼里的日常行为方式,也可以说是一种生活作风,有着事事占先的意味,这里边还含着叫人看不惯的霸道和蛮横。平原上还有这么个歇后语,叫做“心重的人个矮——坠的了”。这两项加在一起,基本上就把她给框定了,于凤琴就属于这种心思重的“强粮”女人。说起来,她的个儿也不算太矮,小精神人,干活很麻利的。早些年,她刚嫁过来的时候,就曾为分地大闹过一场。地分得好好的,到了埋界石的时候,她偏说,牲口犁的沟偏了一麦叶儿,向了临近的槐家。一麦叶儿是多少呢?人家不再犁了,她不依,非要人家重犁一道沟,把那一麦叶儿犁回来。她堵着槐家的门,一骂就是三天,骂得槐家女人说,就让她犁吧,到底又重犁了一回,让她多占了一麦叶儿。

她说:“我是不是也要把心里想的说出来?”呼天成看了她一眼,说:“不用。”秀丫一下子哭起来了。她哭着说:“天成,谁没有私心?你没有私心么?”呼天成又看了她一眼,默默地说:“有。”秀丫就说:“要这样坦白下去,有一天,也会弄到你的头上!”呼天成定定地说:“我知道。”秀丫流着泪说:“我求求你,不要这样了,再不要这样了。会再开下去,我只有上去坦白了!”呼天成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说:“这样的会,主要是树正气。会上说什么,你也不要太当真。会嘛,也得有始有终,再开两天吧。”秀丫说:“那,开会就开会,怎么还‘箩’人呢?!”呼天成说:“我已经批评她们了。报上不是说了,要触及灵魂,不要触及皮肉。”

“窄过道儿”名叫于凤琴,是村西头王麦升家的女人。

这一次,“窄过道儿”于凤琴真正是触及到灵魂了。她本是有名的“窄过道儿”,可她却自己走到“窄过道儿”里去了。腊月二十七那天早上,她把自己挂在了果园的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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