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头的故事
只要命运允许,何小二一定会在不停的呻吟声中向上苍继续诉说自己的不幸,在马背上摇晃整整一天,直到红铜色的太阳落入西边的云空。终于,平地渐变为一个缓坡,一条流过高粱地间的狭窄而浑浊的小河的转弯处,命运让两三株河柳低垂着挂满将落的树叶的柳梢,威严地伫立在河畔。何小二的战马刚要从河柳之间穿过,浓密的柳枝便将他的身体卷起,头朝下地抛在河边松软的泥土上。
那一刻,何小二因一时的错觉,仿佛看到空中燃烧着鲜黄的火焰。那是他幼时在家里厨房的大灶下看到过的那种鲜黄的火焰。他意识到“啊,火在燃烧”之后便失去了知觉。…………
<b>中</b>
从马上跌落下来的何小二,真的失去了知觉?的确,不知从何时起,他已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了,然而,当他满身血水和泥土躺在杳无人迹的河边时,他记得自己看到了河柳枝叶轻抚的蓝天。那片蓝天比他以往任何时候看到的都要高远、蔚蓝,恰似从一个蓝色瓷瓶的下端朝上仰望时的心境。并且在瓷瓶的底端,如同泡沫凝聚起来的白云,不知从何处悄然飘来,又不知往何处悠然散去,仿佛是被摇曳着的柳叶涂抹掉了一般。
那么,难道何小二并未失去知觉?可是分明有许多并不存在的事物,如幻影般出现在他的眼前。最先出现的,是他母亲微脏的裙裾,在他年幼时,不论高兴时或是悲伤时,他都无数次牵扯过。可是当他此刻伸出手来想要拽住时,却已从视线中消失。消失的那一刻,裙子忽然变成一抹薄纱,远处的云朵也如同一大块云母石般透明。
<b>上</b>
何小二甩出军刀,拼力抱住了马颈。自己的脖颈好像的确被刀砍到了,或许这是抱住了马颈后才意识到的。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噗的一声划入到脖腔里,于是他便伏在了马上。战马好像也受了伤,何小二刚在马鞍的前鞍上伏倒,战马便仰天长啸,一声嘶鸣之后冲出混战的敌阵,在一望无际的高粱地上奔驰起来。似乎有两三声枪声从身后响起,在他听来却仿佛已在梦中。
已长得一人多高的高粱在狂奔的战马的踩踏下,如波浪般汹涌起伏,从左右两侧扫过他的发辫,也拍打着他的军服。间或也擦抹着从他脖腔里流出的乌黑的血。然而,他的意识无暇对此一一作出反应,唯有自己被刀砍到的单纯的事实,异常痛苦地烙印在脑海中。被砍到了!被砍到了!——他在心底反复地确认着,靴后跟机械般地一下又一下蹬着早已汗流浃背的战马的腹部。
十分钟前,何小二和几名骑兵队的战友,从清军阵地前往一河之隔的一个小村庄侦察的途中,在已泛黄的高粱地里,不期然遭遇到一队日本骑兵。由于过于突然,双方都已来不及开枪。伙伴们一见到镶着红边的军帽和两肋缝有红条的军服,都立即拔出腰刀,转瞬间便调转了马头。在那一刻,对自己可能被杀死的恐惧没有闪现在任何人的脑海中,有的只是眼前的敌人,和一定要杀死敌人的意念。因此,他们调转过马头便凶犬般龇牙向日本骑兵扑杀过来。而敌人也被同样的冲动所支配,转瞬间,有如将他们的表情反射在镜子里一般,完全同样的一副副张牙舞爪的凶相便出现在他们前后左右。与此同时,一把把军刀开始在身边虎虎生风地挥舞起来。
此后发生的事情,就不再有明确的时间感觉了。他只清楚地记得,高高的高粱仿佛被暴风雨吹打一样地疯狂摇曳着,在摇动的高粱穗的前方,高悬着红铜似的太阳。那场乱战究竟持续了多久,期间又先后发生了怎样的事情,他却一点也不记得。当时,何小二只是疯狂地大声叫喊着自己也不明其意的话,拼命挥舞着手中的军刀。他的军刀似乎也一度染得血红,但手上却没有任何感觉。渐渐地,手中军刀的刀柄变得汗湿起来,随之便感到口中异常干渴。正在此时,一个眼珠几乎瞪出眼眶的日本骑兵张着大口突然出现在马前。透过镶着红边的军帽的裂口处,能够看到里面的寸头。何小二一见到对方,便使尽全身力气挥刀向那顶军帽砍去,但他的军刀既没碰到军帽,也没有砍到军帽下的头,而是砍到了对方从下方迎来的军刀的钢刃上。在周围一片混乱的嘈杂声中,随着咔的一声令人惊恐的清响,一股钢铁里磨出来的冷彻的铁臭传到了鼻腔里。与此同时,另一柄宽宽的军刀反射着炫目的日光,从他的头顶划过一条弧线。异常冰凉的异物嚓的一声进入了何小二的脖颈。
接着,是他降生的老屋后那片很大的胡麻地远远飘来。盛夏的胡麻地里,孤寂的花朵仿佛在等待日落似的开放着。何小二想寻找站在胡麻地里的兄弟的身影,可是那里不见一人,只有浅色的花与叶片浑然一体,沐浴着微薄的日光。随之,一切又倾斜着被远远地拉走直至消失。
而后,一个更为奇妙的东西开始在空中舞动。仔细一看,原来是在元宵节之夜抬着巡街的巨大龙灯。长近十米的龙灯,由竹签扎起的骨架上贴纸制成,然后用红红绿绿的颜色涂抹得绚烂多彩。形状和在年画上看到的龙别无二致。那条龙灯若隐若现出现在蓝天上,分明是白昼,里面却点着烛光。更不可思议的是,那条龙灯真的有如活着一般,长长的龙须竟时而左摇右摆。——正在此时,它又渐渐游移到视野之外,忽而消失不见了。
战马驮着因伤痛呻吟不止的何小二在高粱地里不停地奔驰,可是无论怎样飞奔,眼前都只是一望无际的高粱。人马的喊杀嘶鸣以及军刀的声声磕碰,不知何时已从耳边消失。辽东秋季的日光和日本没有丝毫的不同。
何小二在摇晃的马背上因伤痛不时地呻吟着。然而,从他紧咬的牙缝中透出的声息,却包含着远远超出呻吟的更为复杂的含义。其实,他并非仅仅因为肉体上的苦痛而呻吟,而是在为经受精神上的苦痛——对死亡的恐惧以及奔涌着的无数复杂的情感而呜咽、哭泣。
他因自己将与这个世界永久地诀别而无限悲伤,并憎恨令他与这个世界诀别的所有人和事。而且,他对不得不离开这个世界的自己也感到愤懑。种种复杂的情感逐一纠结起来,无休无止地袭来,他也随着这些情感的起伏,忽而大叫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忽而喊叫着父母,也间或大骂日本骑兵。不幸的是这些声音一从口中吐出,就变成了含义不明的嘶哑的呻吟。他已经十分虚弱了。
“再没有人像我这样不幸了。年纪轻轻就来到这里打仗,像狗一样被无端地杀死。首先,杀死我的日本人实在可憎,其次,派我们出来侦察的军队长官也可恨。最后,可憎的还有发动了这场战争的日本和大清国,可憎的还有很多很多,那些和自己当上一名兵卒之事相关的所有人,都与敌人无异。因为这些人,自己此刻才不得不离开还有很多事想做的这个世界。哎,任由那些人与事摆布的自己,实在是一个白痴。”
何小二在呻吟中诉说着,头部紧贴着马颈的一侧,任战马在高粱地里飞奔。被马的来势所惊,时而有成群的鹌鹑一跃而起,但战马却毫不为之所动,依然不顾背上的主人随时有坠落下来的危险,口吐白沫地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