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基督
可是,对面的外国人脸上浮现出短暂的微笑后,踌躇了片刻,然后伸出了四根手指,又用外国话讲了些什么。无计可施的金花捂住脸庞,连微笑的气力都已没有。刹那间,她下定决心,既然事已至此,那就只有不住地摇头,直到对方死心为止。可就在这时,客人的手就像是要捉住眼前一件看不到的东西似的,已经将五根手指大大张开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两人之间都在用手势和肢体语言你来我往。其间,客人很有耐心地一根根添加着手指,最后甚至表示即使出十美元也在所不惜的执著。十美元对于私窝子来说,算得上一笔不菲的收入,但即便如此,也依然没能动摇金花的决心。她已经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斜倚在桌前,看到对方伸出了两手的手指时,心急如焚地跺着脚,连续不断地摇着头。这时,不知什么缘故,悬挂在铁钉上的十字架突然坠落,发出轻微的金属声响,掉在了脚下的石板上。
她慌忙伸出手,从地上拾起了她珍视的十字架。这时,她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十字架上雕刻着的受难基督的脸庞,突然不可思议地发现,竟然同桌子对面的这个外国人一模一样。
金花久久地盯着油灯上微暗的灯火出神,随即打了一个寒颤,挠了一下戴着翡翠耳环的耳朵,忍住了一个小小的呵欠。几乎就在这时,涂漆的大门猛然被打开,一个陌生的外国人踉踉跄跄地从外边闯了进来。或许由于开门的势头太猛,一瞬间桌上的灯火忽然燃亮了起来,使狭小的房间里奇妙地映满红光。进来的客人正面迎着油灯的光亮,一度向桌子的方向跌撞而来,刚一站稳,随之又向后打了一个趔趄,咣当一声靠在了刚关上的漆门上。
金花不由得站起身,将惊呆的视线投向这个陌生的外国人。客人的年纪大约三十五六岁,穿着茶色的条纹西装,头戴一顶同样面料的鸭舌帽,眼睛很大,长着络腮胡须,面颊晒得黝黑。但让人捉摸不透的是,即使能断定他是外国人,却分辨不出他到底是西洋人还是东洋人。他那帽檐下露着黑发,叼着熄了火的烟斗堵在门口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是喝醉了的过路人走错了房门。
“有什么事情吗?”
金花略微感到了一丝胆怯,但还是呆呆地站在桌前,用稍带诘问的口吻问道。对方摇了摇头,做出听不懂中国话的示意。然后拿掉了横叼着的烟斗,从嘴里吐出一句语义不明但十分流利的外国话。这回,轮到金花只好无奈地摇头了,一对翡翠耳环映着煤油灯的灯光左右摇摆。
客人看到她困惑地蹙起了双眉,突然大笑起来,随即随意地脱掉鸭舌帽,踉跄着走过来,在桌对面的椅子上瘫软地坐了下去。这时,金花觉得这个外国人的面孔有一种想不起在何时何地、但确实曾经相见过的亲近感。客人不客气地抓起盘中的西瓜子,却没有放进口中,而是一直盯着金花,然后打着奇怪的手势说起了外国话。虽然金花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能隐约地推测到,这个外国人对她所做的生意是多少有一定了解的。
金花一直手托下颌,依旧面色阴沉。似乎山茶的话多少引发了她的好奇心,她轻声地反问:“真的?”
“当然是真的啊。我姐姐也像你一样,病怎么都不见好。可是传给客人之后,马上就好了。”
“那个客人怎样了呢?”
“那客人可怜得很,听说连眼睛都瞎了。”
山茶离开房间后,金花独自跪在墙壁上悬挂的十字架前,一边仰视着受难的基督,一边虔诚地祷告。
与不通中国话的外国人共度一夜,这对金花而言已经不算什么稀奇事了。于是,她一坐到椅子上,就习惯性地露出温和的笑容,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对方根本听不懂的笑话。客人却俨然能够听懂似的,每当金花讲了一两句时,便会发出兴致极好的笑声,同时又开始做出更加令人目眩的各种手势。
客人呼出的气息带着浓烈的酒气,他醺醉得发红的脸上充溢男性的活力,仿佛令这间萧索的房间里的空气变得明亮起来。至少对金花来说,不消说,这位客人同她平常司空见惯的南京的本国人相比,甚至比起她曾经见过的所有东洋人和西洋人来,都显得不同寻常。但即便如此,那种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的依稀感觉,无论如何都打消不掉。金花看着客人垂在额头上的黑色卷发,一边漫不经心地作着娇态,暗下却一直在努力唤起初次见到这副面孔时的记忆。
“莫非是前一段和一位胖胖的夫人一起乘画舫的那个人?不对,那个人的发色要红得多。那么,有可能是那个拿着照相机对着秦淮河的夫子庙拍照的人?可是那个人要比这位客人年纪大。对了,记得有一次在利涉桥旁的饭馆前聚满了人,上前一看,有个和他长得极像的人正挥起粗大的藤杖去打黄包车夫的脊背。难道……可是,好像那个人的眼睛更蓝一些。……”
在金花思来想去的时候,依旧兴致极高的外国人不知何时已经往烟斗里塞满了烟草,开始一阵阵地喷吐出好闻的烟雾来。突然间他说了一句什么,并平静地微笑着,随后在金花眼前伸出了两根手指,比划着询问“?”的意思。两根手指代表两美元的金额,这在谁看来都是显而易见的。可是,决心不留宿客人的金花灵巧地嗑着西瓜子,将满是笑意的脸晃动了两下表示拒绝。于是,客人傲慢地将两肘抵在桌上,在微暗的灯光中将一张醺醉的脸贴近过来,紧紧地盯着金花。随之他又伸起三根手指,露出等待回答的眼神。
金花略微挪了一下椅子,嘴里含着西瓜子,脸上浮现出困惑的神情。客人好像已经料到仅凭两美元的价格不足以让她委身。但由于语言不通,金花根本无法让他更详细了解其中的隐情。于是,她有些后悔自己的轻率之举,便将视线冰冷地投向窗外,无奈而又更加干脆地再次摇了摇头。
“天堂里的圣主基督:我为了养活父亲,从事着卑贱的行当。可是,我的这份营生除了污损我自己之外,没有给任何人添过麻烦。所以,我相信自己就算这样死了,也是一定能进天堂的。可是,现在只要我不把病传给客人,就不能像以前一样继续做这份营生了。这样看来,我不得不做好心理准备,即便饿死,也决不和客人睡在同一张床上,虽然那样做,我的病可能就能治好,不然等于为了自己的幸福而坑害了无冤无仇的人。可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是女流之辈,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陷入无法预料的诱惑。天堂里的圣主基督,无论如何请保佑我,毕竟我是一个除了您之外别无依靠的女人。”
宋金花这样下定了决心,此后无论山茶和迎春怎样劝说她继续做生意,她都坚决不再接客。而且,就算有时一些熟识的客人来她的房间玩耍,她也只是陪着抽几支香烟,此外再不肯顺从客人的其他意愿。
“我得了非常可怕的病。你如果靠近我的话,会传染给你的。”
即便这样,还是有喝醉了的客人执意为所欲为,每当这时,金花便会如此规劝,甚至不惜出示自己得病的证据。因此,客人渐渐也就不再到她房间里来了。这样一来,她的家计也便开始每况愈下。……
这一夜,她照旧倚着那张桌子,长时间茫然地坐在那里。但依然看不到会有客人来她房间的迹象。夜渐渐深了,惟有远处传来蟋蟀的鸣叫,回荡在她的耳畔。不仅如此,没有生火的房间里,冰冷的寒气从地面铺着的石板中如阵阵洪水般向她穿着的灰色缎面布鞋和鞋里纤细的双脚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