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头的故事
只要命运允许,何小二一定会在不停的呻吟声中向上苍继续诉说自己的不幸,在马背上摇晃整整一天,直到红铜色的太阳落入西边的云空。终于,平地渐变为一个缓坡,一条流过高粱地间的狭窄而浑浊的小河的转弯处,命运让两三株河柳低垂着挂满将落的树叶的柳梢,威严地伫立在河畔。何小二的战马刚要从河柳之间穿过,浓密的柳枝便将他的身体卷起,头朝下地抛在河边松软的泥土上。
木村少佐丢掉了雪茄,将咖啡端到唇边,目光投向桌上的红梅,自语一般地说道:“记得他说当看到那些东西时,痛切地感到自己以往人生的可悲。”
何小二在呻吟中诉说着,头部紧贴着马颈的一侧,任战马在高粱地里飞奔。被马的来势所惊,时而有成群的鹌鹑一跃而起,但战马却毫不为之所动,依然不顾背上的主人随时有坠落下来的危险,口吐白沫地狂奔。
“所以,战争结束后就成了一个无赖汉吧。可见人都是靠不住的。”
“再没有人像我这样不幸了。年纪轻轻就来到这里打仗,像狗一样被无端地杀死。首先,杀死我的日本人实在可憎,其次,派我们出来侦察的军队长官也可恨。最后,可憎的还有发动了这场战争的日本和大清国,可憎的还有很多很多,那些和自己当上一名兵卒之事相关的所有人,都与敌人无异。因为这些人,自己此刻才不得不离开还有很多事想做的这个世界。哎,任由那些人与事摆布的自己,实在是一个白痴。”
接着,是他降生的老屋后那片很大的胡麻地远远飘来。盛夏的胡麻地里,孤寂的花朵仿佛在等待日落似的开放着。何小二想寻找站在胡麻地里的兄弟的身影,可是那里不见一人,只有浅色的花与叶片浑然一体,沐浴着微薄的日光。随之,一切又倾斜着被远远地拉走直至消失。
“我见过那个叫何小二的人。”
那么,难道何小二并未失去知觉?可是分明有许多并不存在的事物,如幻影般出现在他的眼前。最先出现的,是他母亲微脏的裙裾,在他年幼时,不论高兴时或是悲伤时,他都无数次牵扯过。可是当他此刻伸出手来想要拽住时,却已从视线中消失。消失的那一刻,裙子忽然变成一抹薄纱,远处的云朵也如同一大块云母石般透明。
“见过他?那太离奇了。莫不是你这个公使的随员也学了那些新闻记者,开始捏造起一些离谱的谎言来?”
从马上跌落下来的何小二,真的失去了知觉?的确,不知从何时起,他已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了,然而,当他满身血水和泥土躺在杳无人迹的河边时,他记得自己看到了河柳枝叶轻抚的蓝天。那片蓝天比他以往任何时候看到的都要高远、蔚蓝,恰似从一个蓝色瓷瓶的下端朝上仰望时的心境。并且在瓷瓶的底端,如同泡沫凝聚起来的白云,不知从何处悄然飘来,又不知往何处悠然散去,仿佛是被摇曳着的柳叶涂抹掉了一般。
山川技师把头靠在椅背上伸出双脚,带着嘲讽地把雪茄的烟雾吐向天井。
“我哪里会做那等无聊的事?那时,正是我在屯子之役负伤之后,那个何小二也被我军野战医院收容,也为学中国话,我和他交谈过两三次。如果是脖子上有伤的话,那么十有八九就是他。据说是出来侦察的时候碰到我军骑兵,脖子上被日本刀砍了一刀。”
<b>中</b>
“哈,真是奇妙的缘分。按这份报上所说,就是个无赖汉。这种人还不如当时就死掉呢,那样也许对世上更有帮助些。”
那一刻,何小二因一时的错觉,仿佛看到空中燃烧着鲜黄的火焰。那是他幼时在家里厨房的大灶下看到过的那种鲜黄的火焰。他意识到“啊,火在燃烧”之后便失去了知觉。…………
“可是他那时是一个非常正直、友善的人,在所有俘虏中,也再难找到那样温顺的。看得出那些军医也很喜欢他,特别用心地为他治疗。他也会说起自己的身世,还讲过非常有趣的事情。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对我讲起过脖子负伤后从马上跌落时的感受。他说当躺倒在河边泥地上时,仰望柳枝上的天空,清晰地看到了母亲的裙子、女人的脚、开了花的胡麻地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