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抄
<a id="jz_1_8" href="#jzyy_1_8">(8)</a> 庆应:日本年号,1865—1868。
<a id="jz_1_3" href="#jzyy_1_3">(3)</a> 检校:政府给予男性盲人的最高“官名”(职称)。
春琴死后过了十多年,佐助曾对身边人讲过他失明时的原委。当时的详情因之终于明了。具体说来,春琴遭遇凶汉的夜晚,佐助一如往常睡在春琴卧室隔壁的房间。听得动静睁眼醒来一看,常明纸灯笼熄了,一片漆黑中有呻吟声传来。佐助愕然跃起,首先点灯,提着灯笼走去屏风另一侧的春琴睡铺。朦朦胧胧的纸提灯的灯影反射在屏风的金箔上,在其扑朔迷离的光照中环视房间情形,未见任何凌乱迹象。唯独春琴枕旁扔有一把铁壶,春琴也在被褥中静静仰卧。但不知何故,低声呻吟不止。佐助起始以为春琴魇住了,就凑到枕边叫道:“师父,您怎么了?师父!”正要摇晃叫醒时,不由得“啊”一声叫,捂住双眼。“佐助助助,我被弄得不成样子了,别看我的脸!”春琴也从艰难的喘息中说着挣扎着,忘我地挥动双手要往脸上捂。“请放心好了,我不看您的脸,就这么闭着眼睛。”说着,佐助把纸提灯移开。春琴听得,也许心情放松下来,随即变得不省人事。“往后也绝对不要让谁看见我的脸。这事就瞒下去好了!”春琴在半睡半醒中不断说着胡话。“哪里,没什么可担心的!等烫伤的痕迹消失了,就会恢复原来容貌的。”佐助安慰道。“这么厉害的烫伤,脸面怎么可能不变呢?这种安慰话,我不想听。相比之下,还是不要看脸要紧!”随着意识的恢复,她更加强调不止。除了医生,甚至对佐助都不愿意出示受伤状况。换膏药和绷带时把大家全都赶出病房。这样,佐助当夜跑到枕边刹那间固然看了一眼烫烂的面孔,但不忍正视,马上背过脸去,因此留下的印象不过是仿佛在摇曳的灯影下看见的似人非人的奇怪幻影罢了。其后看到的仅仅是从绷带中单独露出的鼻孔和嘴巴。估计春琴害怕被人看见,而佐助也怕自己看见。每当他靠近床前时都尽量闭上眼睛或移开视线。因而实际并不知晓春琴的相貌变到何种程度。何况他主动回避这样的机会。不过,在疗养有了效果、烫伤也一天比一天好转的时候,一日病房里只佐助一位陪坐,春琴突然忧心忡忡地问道:“佐助,你看见这张脸了吧?”佐助回答:“没有没有,您不是说不许看的吗?我怎么会违背您的话呢!”春琴又说不久伤好了,绷带就要除掉,医生也不再来了。那一来,别人倒也罢了,而你无论如何都要看这张脸的。说着,想必因为精神受挫,心高气傲的春琴也流下从未流过的泪来,从绷带上面一下下按动和擦拭双眼。佐助也黯然神伤,欲言无语,只管呜咽不止。随即若有所期地说,好的,肯定不往您脸上看的,敬请放心!此后过了数日,春琴也已能够从睡铺起身了,康复到可以随时取下绷带状态的时候,某日早上佐助从女佣房间悄然拿出她们使用的梳妆镜和缝衣针,端坐在睡铺上,看着镜子往自己眼睛里扎针。这并不是说他具有扎了针眼睛就看不见了这一知识,而是想尽可能用痛苦少的简易方法变成盲人。他试着用针扎左边的黑眼珠。瞄准黑眼珠扎入似乎有难度。但白眼珠部位硬,扎不进去,而黑眼睛柔软。扎了两三次,碰巧扑哧扎进二分。眼珠马上一片浊白,觉知视力消失。没出血,没发烧,痛感也几乎没有。不难推测,这是因为破坏的是水晶体组织,从而引起外伤性白内障。佐助接着用同样方法对付右眼。顿时两眼都瞎掉了。不过刚开始还能模模糊糊辨认物体形状。而十天过后,完全看不见了。不久到了春琴起身走动的时候,佐助摸索着走去里面房间,在春琴面前叩头说,师父,我变成瞎子了,往后一辈子也不会看见您的脸了。“佐助,那可是真的?”春琴只此一语,久久默然沉思。佐助觉得有生以来和此后岁月中从未有比这几分钟沉默更为幸福的时刻。往昔,恶七兵卫景清有感于赖朝<a id="jzyy_1_43" href="#jz_1_43"><sup>(43)</sup></a>的气度而断了复仇之念,发誓再也不见此人形象,挖出双眼。动机固然与此不同,但其心志的悲壮并无二致。说虽这么说,但春琴求于他的难道就是如此情形吗?日前她流泪诉求的,莫非就是我已遭此灾难希望你也变瞎之意吗?忖度到这个地步诚然困难,但另一方面,“那可是真的?”这短短一句话在佐助听来感觉她似乎欣喜得发抖。而且,无言相对之间唯独盲人具有的第六感作用开始在佐助的官能中萌芽,除了感谢别无他念。他因此得以自然而然体会出春琴的心意。觉得过去虽有肉体交往但被师徒差别隔开的两颗心,这时才相互紧紧拥抱而融为一体。少年时代在壁橱中的黑暗世界苦练三弦的记忆复苏过来,但心情与之截然不同。想必大凡盲人都有光的方向感,故而视野若明若暗,并非黑暗世界。佐助这才得知自己因失去外界之眼而开启了内界之眼。佐助心想,呜呼,这就是尊师居住的世界!这回终于得以住在和尊师同样的世界里了!以他衰退的视力已无法看清屋子的样子和春琴的形象了,唯独用绷带包着的春琴面部隐隐约约映在他的视网膜上。不能认为那是绷带。两个月之前师父那丰满而呈微妙白色的脸庞在钝钝的光圈中如来迎佛<a id="jzyy_1_44" href="#jz_1_44"><sup>(44)</sup></a>般浮现出来。
<a id="jz_1_4" href="#jzyy_1_4">(4)</a> 日莲宗:日本以日莲为开山祖师的一个佛教流派,信奉《法华经》。
※
<a id="jz_1_5" href="#jzyy_1_5">(5)</a> 生漉和纸:由葡蟠和黄瑞香等为原料制造的一种日本纸。
接过师父活计,以瘦弱的肩膀承担一家的生计——这样的佐助为什么没正式和她结婚呢?莫非春琴的自尊心至今仍将佐助拒之门外?据辉女从佐助本人口中听得的说法,春琴方面已经大为退让了,但佐助不忍看见那样的春琴,不能把春琴作为凄凉、可怜的女人看待。毕竟瞎眼佐助已对现实闭目而飞升到万劫不变的观念境界。他的视野里唯有过往记忆的世界。假如春琴因灾祸改变了性格,则那样的人已不再是春琴。他心目中的春琴无论如何都只能是过去那个傲慢的春琴。若不然,他所目睹的美貌春琴将被毁掉。这样一来,比之春琴,不想结婚的理由就似乎在佐助这边。佐助是作为以现实的春琴唤起观念的春琴的媒介而存在的,因而他不仅避免与之成为对等关系、遵守主从礼仪,而且比以前还更加放低自己、恪尽职守,以便让春琴尽可能——哪怕一点点——忘却不幸、找回以往的自信,现在也一如往日甘于薄薪、接受同仆人无异的粗衣粗食,将全部收入供春琴之用。此外,为了紧缩开支而减少佣工人数,在各个点上节约。但在安慰她这一方面仍做得无一疏漏。因而失明后的他倍加辛劳。据辉女所言,当时的门生们见佐助衣着过于寒碜,感到很不忍,就有人劝佐助多少修整一下边幅,但他完全置若罔闻。而且,至今仍禁止门生们叫他“师父”,而以“佐助君”相称。大家都对此感到困惑,注意尽量不称呼。唯独辉女因角色关系而无法那样做,总是习惯称春琴“师父”,管佐助叫“佐助君”。春琴死后,佐助之所以把辉女作为唯一的说话对象,每每沉浸在师父回忆之中,也是因为有这种关系。后来他成了检校身份,可以不必顾忌任何人,任由对方称为师父、呼作琴台先生,然而他还是喜欢辉女管自己叫“佐助君”,而不许使用尊称。他曾对辉女这样说道:料想谁都会认为瞎眼是不幸的事,可自己失明后没有体味过那样的情感。莫如说相反,觉得这个人世就好像成了极乐净土,只我和师父两人活着坐在莲花座上。这是因为,眼睛瞎了可以看见眼睛好使时看不见的许许多多。师父相貌的美丽显得那般沁人心脾,也是在瞎眼之后。另外,四肢的柔软、肌肤的润泽、声音的悦耳也切切实实明白过来。而明眼时却没有感觉到这个程度。这是为什么呢?真是不可思议。师父三弦的妙音,也是失明之后才体会出来的。尽管口头上总是说师父是此道天才,但失明了才渐渐懂得其真正价值。较之自己技艺的半生不熟,简直天壤之别,令人惊愕不已。而过去却浑然不觉,何等令人惋惜!假如神明提出让我重见光明,想必我也要谢绝的。师父也好自己也好,恰恰因为失明了才得以品尝到明眼人所不知道的幸福。佐助所言,没有超出他的主观说明,能在何种程度上与客观一致自是疑问。不过别的姑且不论,而春琴的技艺以其遭难为转机明显上了一个台阶却是实有其事。无论春琴具有多么得天独厚的才华,而若没有一路品尝过人生酸甜苦辣,也是很难悟得艺术真谛的。她一向被人宠着,苛求于人,自己一不知辛劳二不知屈辱,从未有人打击过她的傲慢。然而天降大难,使其彷徨于生死关头,将她的自命不凡击得粉碎。细想之下,毁容灾祸在多种意义上都是一剂良药,无论在爱情上还是在艺术上。甚至做梦都未曾想过的三昧境界都可能教给了她。辉女每每听得她为了消磨无聊时间而独自弄弦的声音,也曾看见佐助在她身旁神思恍惚低眉垂首地专心倾听的场景。而且,众多弟子也都惊讶于里面房间洩出的精妙拨音,小声说是不是那三弦上设置了什么机关。这一时期,除了弹弦技巧,春琴还在作曲方面专心致志,夜半时分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用手悄悄弹拨串音。辉女记得的就有《春莺鸣啭》和《六花》两曲。日前请辉女弹给我听了,足可窥知其富于独创性和作为作曲家的天分。
※
※
关于因祸得福的两人其后生活情形,最了解的健在者只有鴫泽辉女一人。辉女今年七十一岁,作为入室弟子住进春琴家是在明治七年<a id="jzyy_1_45" href="#jz_1_45"><sup>(45)</sup></a>十二岁的时候。辉女一边向佐助学习丝竹之道,一边周旋于两个盲人之间穿线搭桥——不能算作导盲向导——盖因一人遽然失明,一人虽说自幼失明,但终究是筷子的拿起放下都不用自己手的骄奢成性的妇人,因而无论如何都需要有担任这种角色的第三者介入。原本决定雇用尽可能心地单纯的少女,而辉女被雇用后,其诚实的品性深得两人的赏识和信任,从此长期做了下来。春琴死后,辉女服侍佐助,一直在他身边待到他获得检校之位的明治二十三年。辉女于明治七年刚来春琴家时春琴已经四十六岁。遭难后时经九年,已是相当老的老妇人了。因为脸有瑕疵,不见人,并且交代说不许人见。总是身穿双重羽纹和服外褂坐在厚坐垫上,以浅黄灰色的绉绸头巾包着头部,只能看见鼻子的一部分。头布下端垂在眼睑上,脸颊和嘴也都掩而不露。佐助扎眼睛时四十一岁,年届初老的失明是何等不自由啊!尽管如此,他仍无微不至地关心春琴,尽可能不让她感到不便。那样子,即使旁人看来也心有不忍。春琴也不中意由别人照料,说自己身边的事明眼人做不来,由于多年习惯,还是佐助最熟悉。无论穿衣服还是入浴、按摩、如厕,仍都麻烦他。这样,辉女的职责,与其说照顾春琴,莫如说主要照看佐助的日常起居。辉女很少直接触碰春琴的身体。唯独吃饭一事,没有她无论如何都不成。此外不外乎拿所需要的东西,间接帮佐助照料春琴。例如入浴等时候陪两人走到浴室门口,在那里退下。拍手后去迎接时,春琴已从水中上来,已穿好浴衣包好头巾。那当中的事由佐助一手料理。盲人给盲人洗身体是怎样的情形呢?想必就像春琴用指头抚摸老梅树那样,所费麻烦自不待言。由于凡事尽皆如此,委实烦琐至极,让人感叹居然能够做下来!然而当事者们似乎在享受这种麻烦,不声不响地交流细微的爱情。想来,失去视觉的相爱男女享受触觉世界的程度,有的东西终究是不允许我等想象的。这样,佐助忘我地服侍春琴,春琴欣然追求他的服侍——相互不知疲倦也就不足为奇了。不仅如此,佐助还分出陪伴春琴的余暇教授许多子女。当时春琴已一味闷于一室,给佐助以琴台的名号,让他全部接手门生的修习。音曲指南招牌上,也在春琴名字旁边小小标出温井琴台名字。但由于佐助的忠义和温顺早已赢得近邻同情,门下反而比春琴时代热闹。滑稽的是,佐助教弟子当中,春琴独自在里面房间听黄莺啼声听得忘乎所以,而若发生不劳佐助帮忙就应付不来的情况时,即使授艺正中间也时常佐助佐助连喊。佐助当即放下一切而走去里间。因此,佐助总是担忧春琴左右而不外出授艺,仅仅在家里收教弟子。这里应该交代一句,那时道修町的春琴娘家鵙屋的店渐渐家运倾颓,每月的汇款也往往中断。倘若没有如此情由,佐助何苦教音曲呢!一边忙里偷闲教音曲一边飞去春琴跟前——这种单翅鸟想必在授艺的同时心里七上八下,料想春琴也同样苦恼。
明治十九年六月上旬春琴开始患病。患病前几日,辉女看见她和佐助下到中院树下,打开钟爱的云雀笼门往天上放飞,盲人师徒手拉手仰对天空,倾听遥远的云雀声自天而降。云雀一声声叫着越来越高地钻入云层,怎么等也不肯飞回。两人心焦意躁地等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最后也没返回。春琴从这时开始怏怏不快,不久患了脚气病。入秋后病重,十月十四日因心脏停搏溘然长逝。除了云雀,养的第三代天鼓在春琴死后也还活着。而佐助久久不忘悲伤,每次听得天鼓叫声都啜泣不止,一有时间就去灵前上香。时而取古筝时而拿三弦弹奏《春莺鸣啭》。以缗蛮黄鸟止于丘隅<a id="jzyy_1_46" href="#jz_1_46"><sup>(46)</sup></a>之句开始的这支曲子,盖因是春琴的代表作,想必是尽倾心魂之曲。词短,但附有非常复杂的间奏。此曲的构思是春琴听天鼓鸣声当中得来的。间奏的旋律意为黄莺冻结的泪水即将融化。初春时节,深山积雪开始消融,水位上涨的溪流潺潺流淌,松籁回荡,东风来访,山野烟笼,梅花飘香,樱花如云——旋律引人进入这种种景致之中,隐约诉说在山谷之间、树枝之间往来飞着鸣叫的小鸟心曲。生前每当她弹奏此曲,天鼓也欣欣然引吭高歌,同三弦音色一争高下。想必天鼓听得此曲而怀念溪谷那生身故乡、向往广阔天地的阳光。但佐助弹奏《春莺鸣啭》时对何处梦绕魂萦呢?习惯于以触觉世界作为媒介凝视观念中的春琴的他,莫非依赖听觉弥补其缺憾不成?只要不失却记忆,人就可以在梦中见到已故之人,但像佐助这样只在梦中见到生前对象的人,也许无法确定死别的具体时刻。顺便提一下,春琴与佐助之间,除了前面说过的以外另有二男一女。女孩儿分娩后死了,两个男孩儿都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被河内<a id="jzyy_1_47" href="#jz_1_47"><sup>(47)</sup></a>的一户农家抱走了。佐助在春琴死后也好像对遗孤没什么留恋,全然无意领回。而孩子也不愿意回到盲人生父身边。这样,佐助晚年既无子嗣又无妻妾,在门生们的看护下于明治四十年十月十四日即光誉春琴惠照禅定尼的祥月忌日,以八十三岁高龄死去。据察,在孤独生活长达二十一年之间,大约创造出了同在世时的春琴截然不同的春琴,其形象愈发历历在目。天龙寺的峩山和尚<a id="jzyy_1_48" href="#jz_1_48"><sup>(48)</sup></a>听得佐助自扎双眼之事,赞曰此乃瞬间隔断内外、化丑为美的禅机,庶几为达人所为。读者诸君以为然否?
前面所说的天下茶屋赏梅宴大约过了一个半月,三月最后一天夜间丑时即凌晨三时许,“佐助为春琴痛苦呻吟之声惊醒,从另一房间奔跑过去,急忙点灯视之,不知何人撬开木板套窗潜入春琴卧室,虽已察觉佐助起身动静,却不甘心一无所获逃之夭夭。此时四下空无人影。盗贼惊慌失措之中,遂将手边铁壶朝春琴头上砸去。足可欺雪之丰润脸颊热水余沫四溅,惜乎留下些微烫痕。其实无非白璧微瑕而已,以往花容依然月貌未变。然而从此以后,春琴对自身面部微痕甚以为耻,常以绉绸头巾掩面,终日困守一室,从不于人前露面。纵然亲人门生,亦难窥其相貌,以致催生种种风闻臆想。”《春琴传》继续写道,“负伤轻微,天生美貌几无损毁。讨厌与人见面,乃其洁癖所致。将微不足道伤痕如此视为耻辱,实乃盲人过虑使然。”又曰,“然而不知何故,此后数十日,佐助亦因患白内障而倏然两眼发黑。及至眼前朦胧物形依稀莫辨之时,佐助以陡然失明所致踉跄脚步行至春琴面前,狂喜叫道尊师哟,佐助已然失明,此生得以永远无须目睹尊师脸上瑕疵,失明正得其时也!此非天意乎?春琴听之,怃然良久。”虽然佐助念及衷情而不忍暴露事情真相,但传中前后叙述只能视为曲意掩饰。一来他偶患白内障之说令人费解,二来春琴哪怕再有洁癖、再有盲人的过度敏感,而若是并未损毁天生美貌那个程度的烫伤,也不至于用头巾包住脸面或不愿与人接触——那却是何苦?根据鴫泽辉女和其他两三人的说法,盗贼事先潜入厨房生火把水烧开之后,提了铁壶闯进卧室,将铁壶嘴对着春琴头顶倾倒热水。因为一开始就是这个目的,所以那既不是普通盗贼,也并非极度惊慌失措所为。那天夜里春琴完全失去知觉,第二天早上才苏醒过来。但烧烂的皮肤彻底干燥愈合则用了两个多月时间,乃是非同小可的重伤。这样,关于她变得面目全非的种种流言蜚语——如毛发脱落半边光秃等——就不能一口斥之为无凭无据的臆想。佐助因自那以后失明了,或许未能瞧见,但“纵然亲人门生,亦难窥其相貌”之语应如何理解呢?绝对不让人看见是不大可能的,何况如鴫泽辉女者并非没有亲眼看见。只是,辉女也尊重佐助的意愿而没有将春琴相貌的秘密讲给别人听。我也大致问了,但她还是说:“佐助君始终坚信师尊是容貌端丽之人,我也开始那样认为了。”详情没有告诉我。
<a id="jz_1_6" href="#jzyy_1_6">(6)</a> 文政十二年:1829年。文政,日本年号,1818—1830。
※
<a id="jz_1_7" href="#jzyy_1_7">(7)</a> 明治:日本年号,1868—1912。
另一说法是怀疑加害春琴的是住在北面新地边一位少女的父亲。此少女乃是艺伎的好苗子,为了好好学艺而怀着对习艺艰辛的恐惧感投奔春琴门下。某日被琴拔打中脑袋而逃回家来。因伤痕留在了发际,所以父亲比她本人还要怒不可遏,怀恨在心。想必不是养父而是亲父。哪怕再是授艺,虐待不到年龄的女孩子也该有个限度。居然在宝贝脸上弄出伤疤!不能就这样善罢甘休!于是声色俱厉地质问春琴如何了结。春琴使出与生俱来的犟脾气,反唇相讥道:明知我这里管教严厉才来的。早知如此,为什么送来习艺?女孩父亲也不示弱:殴打倒也罢了,但眼睛看不见什么的人下手毕竟是危险的,说不定在哪里弄出什么伤来。盲人应该有个盲人的样子,不能乱来!看那架势,弄不好诉诸武力都有可能。于是佐助居中调停,总算圆场把对方送了回去。春琴面色铁青,浑身发抖,沉默不语,直到最后也没说道歉的话。据说这位父亲出于对女儿被毁容的报复而在春琴相貌上搞了恶作剧。不过,虽说是发际,也不过是在额头正中或耳后哪里留下一点点伤痕罢了——对此怀恨在心而施加足以使对方终生改变表情的严重伤害,就算是出于因心疼自家孩子而着急上火的父爱,那也未免报复得过于执拗了。况且,对方终究是盲人,纵然使其美貌沦为丑貌,对当事人也成不了多么大的打击。假如仅仅针对春琴,那么此外也应有更痛快的办法。推测之下,报复者的意图恐怕不止于让春琴痛苦,而且变本加厉让佐助哀叹。这在结果上又最让春琴痛苦。如此想来,较之上面的少女父亲,怀疑利太郎更为顺理成章,是吧?利太郎的单恋含有多大程度的热忱自是无由知晓,但较之比自己小的女子,年轻时候谁都对半老徐娘之美怀有仰慕之心,为之左右为难,郁闷不堪。发展到极端,便对失明美女魂不守舍。即使最初出手是一时心血来潮,但在吃了一鼻子灰之后又被打裂男人眉间,使出恶劣的报复手段以泄私愤也并非不可能。不过,春琴毕竟树敌多多,此外另有什么人以某种缘由怀恨在心也莫可知晓。所以难以一口断定是利太郎所为。况且未必是痴情所致。即使作为金钱上的问题,有前面提起的贫苦盲人弟子的残酷遭遇的人也不止一两人。再者,就算没有利太郎那般厚颜无耻,嫉妒佐助之人据说也有好几个。佐助乃是处于一种奇妙位置的“向导”这点,终究不能长期隐瞒,而在同门弟子中尽人皆知。因此,对春琴别有情意的人暗中嫉妒佐助的幸福,在某种情况下对其尽心竭力的服务态度怀有反感。若是正式夫妻或至少受到作为情夫的待遇,倒也无可非议,但表面上终究不过兼导盲向导、佣工、按摩以至搓澡等杂役于一身罢了。倘若表现得仿佛独自包办春琴身边所有事项的忠实角色,知晓幕后情由的人势必觉得荒唐至极。甚至有不少人嘲笑说若是导盲向导,就算多少辛苦些,自己也是做得来的,不足以让人佩服。这样,如果对佐助心怀憎恶难免心想春琴的美貌一旦发生可怕的变化,那家伙会现出怎样的神情呢?仍会勤勤恳恳悉心照料不成?于是口称这回有戏可看了,而来个阳奉阴违声东击西都有可能。总之,臆说纷纷,孰真孰伪,难以判定。不过这里倒是有一种朝完全意外方面投以怀疑目光的说法占了上风:施害者恐怕不是门下弟子,而是春琴生意上的对手,如某检校某女师父。诚然没什么证据,但有可能是一针见血的洞察。盖因春琴居常傲岸,以斯道第一人自居,外界也倾向于认可。这难免有损同行师父们的自尊心,时而构成威胁。说起检校,自古以来便是京都赐予盲人男性的一个足够气派的“位”,允许享用特殊衣服和乘坐物,较之普通艺人之流,社会待遇也不一样。而若有传闻说这样的人都比不上春琴的技艺,那么唯其因是盲人,嫉妒心想必也就格外执着,而要挖空心思以阴险手段葬送其技艺和评价。时常听得因技艺的嫉妒而喝水银<a id="jzyy_1_42" href="#jz_1_42"><sup>(42)</sup></a>,但春琴兼具声乐和乐器两方面,于是抓住其虚荣心和自恃貌美的弱点而破其相,使得她再无法出现在公众面前。倘若施害者不是某检校而是某女师父,那么必定一并憎其自恃貌美而对将其美貌毁掉怀有更多的快感。如此列举种种值得怀疑的缘由,不难得知春琴处于迟早有谁对她下手的状态——不知不觉之间她已到处埋下祸根。
※
<a id="jz_1_1" href="#jzyy_1_1">(1)</a> 明治十九年:1886年。明治元年为1868年。
春琴问佐助,不痛吗?佐助说不,不痛。同尊师的大难相比,这点儿事能算得上什么呢?我睡得不知道那天晚上有坏人偷偷进来让您吃那么大的苦头,实在、实实在在是我的疏忽。尊师之所以让我睡在旁边的房间,就是为了防备这种时候。可我竟惹出这么大的事来致使尊师受难,而自己却平安无事,这无论如何都过意不去,甘愿接受惩罚。于是早晚叩拜请求祖先也降难于我,否则委实于心不安。所幸如愿以偿,今早起来,双眼就这样瞎掉了。想必神明也怜悯我的心志,听了我的祈愿。师父师父,我看不见师父您改变后的形象,我现在看见的,只是三十年来沁入眼底的那熟悉的面容。请一如既往放心地把我留在身边使用。突然失明之悲,使得我起居也不自如,做事也不够稳当,但至少您身边的事是不必麻烦他人的。佐助把失明的眼睛转向估计是春琴脸庞所在的有隐约泛白圆光射来的方向。当即听春琴说道:“很高兴你竟然下这样的决心。我不知招致谁的怨恨而遭此难。说心里话,现在这样给别人看见也就罢了,但唯独不想给你看见——难得你体察这番苦心。”“啊,谢谢!听得师父这番话,我的欣喜不是失去双眼所能换来的。致使师父和我惨遭终日哀叹之不幸的家伙是哪里的什么人自是不知,而若要以改变师父尊容来让我难受的话,那么我不看就是。我也失明了,这就等于师父的灾难并不存在,处心积虑的阴谋也就化为泡影。这一点必出乎那家伙的意料。其实,我哪里是不幸,简直感到无上幸福。想到已经让那个卑劣家伙的阴谋彻底落空,就心中大快。”春琴道:佐助你什么也不用说了。盲人师徒相拥而泣。
<a id="jz_1_2" href="#jzyy_1_2">(2)</a> 净土宗:日本以法然为开山祖师的一个佛教流派,笃信只要一心念佛,死后即可进入极乐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