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野葛
阿利姨母在称呼其胞妹——津村母亲的时候,用的是一种烦琐的说法,称作“您令堂大人”。这一方面恐是出于对津村的礼节,另一方面也说不定淡忘了妹妹的名字。当津村问到信中所说“阿荣日日去积雪山中挖葛”中的阿荣时,阿利姨母说,那是长女,次女是她本人,三女便是津村的母亲阿澄。但由于某种原因,长女阿荣出门嫁人,而由阿利找一位上门女婿继承了家业。如今阿荣和阿利的丈夫都已亡故,此家已到了儿子由松这代,刚才在院里接待津村的少妇就是由松的媳妇。经过如此变迁,阿利母亲生前理应多少保存的有关女儿阿澄的证书信件,到了第三代的今天,也几乎无处可寻了。阿利姨母说罢,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起身打开佛龛门,拿出一张摆放在灵牌旁边的相片。这是母亲后期拍摄的名片大小半身像。津村也有印象,他自己的影集中便收有一张翻拍的。
与大阪不同,乡下没那么多戏剧性变迁。何况那地方靠近再往前便无路可去的深山老林,是吉野郡的偏僻地带。因此,即便是贫苦百姓之家,也不至于两三代之间便了无踪影。津村满怀期盼而又兴奋不安的心情,在十二月一个晴朗的早晨从上市雇一辆人力车,沿着我们今天一路走来的路往国栖匆匆赶去。当那朝思夜盼的庄户人家终于出现的时候,首先映入他眼帘的,便是家家户户房檐下晾晒的纸张。就好像渔民晒紫菜一样,长方形的纸张整整齐齐排在立起的木板上。一眼看去,街道两旁,山坡之上,高高低低,到处像洒满了雪白信笺似的,在有些清冷的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津村不由得眼眶湿润了。这是自己祖先的土地,自己现在踏上的是长期梦寐以求的生母故土。这历史悠久的山村,大概母亲出生时也是眼前这般温馨平和的田园风光。无论是四十年前的往日,还是近至昨日的时光,此处恐怕都同样迎来黎明,同样送走黄昏。津村觉得自己似乎来到了与“往昔”仅有一壁之隔的地方。如果把眼睛闭上片刻,再睁开时说不定会在那边的篱笆院内见到和一群少女游玩的母亲。
本来,三弦曲的唱词中有不少地方逻辑颠三倒四,语法一塌糊涂。甚至许多地方故意闪烁其词,令人不得其解。况且,有的还引用了谣曲和“净琉璃”中的典故。若弄不清其出处,就更加不知所云了。《狐哙》曲可能也是别有根据的。但当时年幼的我总是无端地觉得,无论“可怜啊母亲,一改花容月貌”,还是“母亲闻唤频回头,欲诉无语何心焦”,里面都含有一个少年苦苦怀念逃生母亲的悲切心情。而且,“穿原野,越山坳,急过林中道”也罢,“翻过这山头,越过那山坳”也罢,都好像有类似催眠曲的调子。或许因了某种联想,尽管我不认得“狐哙”这两个字也不清楚其含义,却在那以后反复听这曲子的时间里,隐隐约约悟得大概同狐有关。
他最初预想,因这“昆布”是罕见之姓,会马上打听出来。不料去到“洼垣内”那个闾巷一看,里面“昆布”姓人家比比皆是,很难查出要找的那家。无奈,只好和车夫两人逐家询问姓“昆布”的住户。不料人们都说“昆布助左卫门”其人,往日不得而知,现在却是根本没有。最后好歹从粗点心铺里走出一个村老模样的人,站在房檐下指着坐落在街道左边稍高一点地方的茅屋说:“或许是在那里。”津村便叫车夫在粗点心铺前等着,自己沿着一条偏离村道半丁多远的缓坡路,朝那茅屋爬去。这是个寒气砭人的清晨,但起势缓慢的山脚下一个避风朝阳的地方,颇有些暖意融融。其间三四户人家,无不有人在抄纸。津村往上行走之间,发觉坡上一些人家的年轻女子都略微停下手来,不无新奇地往下打量他这个沿坡而上、当地少见的年轻城里绅士。看来抄纸都是女儿或媳妇手中的活计,故院子里劳作的人几乎都包着头巾,头巾左右两端叠出棱角。津村在纸张和头巾清冷而爽净的反射中走近经人指点的那家门前。一看,名牌上写的是“昆布由松”,并无助左卫门之名。正房右边有一间仓房样的小屋,里面地板上蹲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将双手浸进仿佛淘米水颜色的水中,摇晃一个木框,旋即迅速捞起。然后把木框中的白色浆液倒在蒸笼般的帘底上,待沉淀成纸张形状,将其依序排列在木板上。接着又把木框浸入水中。由于小屋正面的板窗是打开的,津村便站在长着一丛已经枯萎的野菊的围墙外面,朝里窥看少女那红通通的一双手。那双手在这一时间已抄好了两三张纸。身材倒还不失苗条,但毕竟是农家女,显得敦敦实实,是个骨骼粗大的高个子姑娘。脸颊红润丰满,充满青春活力。不过,更使津村动心的,还是她那双浸在水里的手。难怪,这样当然要“指尖尽裂,几无完肤”了。但那冻得通红发肿、使人目不忍视的手指,也同样具有青春时代那与日俱增、不可遏止的生命力。津村不由感到一种令人爱怜的美。
我现在心里还能一一背下调子和过门。我所以记得自己确实是从检校和少妇那里听来的,肯定是因为这唱词中含有的某种东西深深拨动了一个无知孩子的心弦。
这时,一转眼,发现正房左边一角有座古旧的狐仙庙。津村情不自禁地抬腿往墙里迈去,径直走到一位二十四五岁的少妇面前。这少妇一直在院内晒纸,看样子是这家的主妇。
遥见黑雁岭,人岭两依依。
这样一边唱着一边做套狐狸的游戏:一个人装狐狸,两个人当猎人,分别手持中间系有圈套的同一条绳子的两端。听说东京市民家里也有类似的游戏,我自己便在酒馆里叫艺伎表演过。但那唱词、曲调和大阪的稍有不同。而且在东京参加游戏的人是坐着,而在大阪则一般是站着,装狐狸的人随着童谣的节拍,一边模仿狐狸的动作一边走近绳套。假如偶尔由街头艳丽的少女或少妇来扮演狐狸,那就更加可爱了。少年时代,常在正月的晚上被亲戚叫到家里做这种游戏。我现在还记得当时有个童心未泯的活泼漂亮的少妇,她所模仿的狐狸动作简直惟妙惟肖。另外一种游戏是,很多人手拉手围坐一圈,让当小鬼的人坐在圆圈正中。然后把黄豆般的东西攥在手心里,不让小鬼看见。接着一边唱歌一边依序传到下一人手里。歌唱完时大家一动不动,叫小鬼猜豆豆在谁手里。那歌词是这样的:
歌中“黑雁岭”这个地方,位于大阪去大和的途中。在没有火车的年代,此岭是人们必经之路。岭顶有一座现已记不起名称的寺院,是赏杜鹃鸟的有名场所。津村在中学时代去过一次。大概是六月间的一天夜里,趁天还未亮爬上岭顶,进入寺内休息片刻。大约四五点拂晓光景,拉窗外面刚刚隐约浮白,那后山一带突然响起一声杜鹃鸣。继而,同一只或是其他杜鹃连鸣两三声。最后鸣声四起,已不足为奇了。津村见到这首和歌,不由觉得当时听起来不以为意的杜鹃鸣声是那样撩人情思。同时觉得古人把那鸟的鸣声比作故人亡魂而称其为“蜀魂”“不如归”的说法,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联想。
一只狐狸来回跑。
不过,老太婆信中最使他感到有一种奇缘的,竟是另一件事。那就是这位妇人——相当于他外祖母的人,在信中反复提到狐狸。例如,“此后每日清晨务去神社叩拜狐仙与白狐命妇之进。如儿所知,儿父每有呼唤,狐无不即来身边。此乃心之虔诚所使然……唯其如此,此次始蒙白狐再度庇护。以后将日日诚心祷告,愿你所在府上好运长久,安然无恙……”由此可知,外祖父外祖母十分笃信狐仙。推想起来,大概住宅内也建有小庙加以供奉。那身为狐仙侍从、名叫命妇之进的白狐,想必也在附近某座庙内筑穴而居。所谓“如儿所知,儿父每有呼唤,狐无不即来身边”,不知是白狐应外祖父之唤而从穴中亮相,还是将其魂灵附在外祖母、外祖父身上。那情形似乎是外祖父可以自由呼唤白狐,而白狐又暗中庇护这对老年夫妇,主宰一家的命运。
可怜啊母亲,一改花容月貌!壁龛中那明如晨露智慧镜,竟也不分昏晓,只恨法师来到!母亲闻唤频回首,欲诉无语何心焦,唯挥泪如浇。穿原野,越山坳,急过林中道。是为谁人跑,是为谁人跑,是为谁人跑!劝你休怨速回去,我自归深山故道。曾记得,白菊掩岩舍,常春藤环绕,拨开幽幽竹径,喜听蝉鸣四起,阵阵声潮。惜今朝,故居无处找,又怕田间人影,只好绕道峡谷,急急奔逃。翻过这山头,穿过那山坳,魄散复魂销。
由于来访的理由过于唐突,主妇听得他的来意后也半天没反应过来。等到津村出示那封赖以为证的旧信,对方才似乎渐有所悟,说道:“我是不清楚的,请见见老人吧!”随即将正房里一位六十光景的老婆婆唤出。这就是那信中所说的“阿利”,即相当于津村姨母的人。
——如果不怀有大阪人的心情,或者不是像自己这样幼年失父丧母、不知双亲长相的人(津村这样说道),我想是绝不可能理解我的。如你所知,大阪有“净琉璃”、生田流筝曲、地呗<a id="jzyy_1_59" href="#jz_1_59"><sup>(11)</sup></a>这三种传统音乐。自己虽不是特别喜欢音乐,但毕竟是本地风习,不免常对其怀有一种亲近之感。因此自然听得熟了,潜移默化受到不少影响。现在格外记起来的,是这样一天中的情景。自己四五岁时的一天,岛内家中最里边的房间,一位脸庞白嫩、眉目清秀、姿态高雅的富人少妇,和盲人检校手操筝与三弦合奏。我似乎觉得,当时那位弹筝的姿态高雅的少妇,正是自己记忆中唯一的母亲面影,不过究竟是否真是母亲则无法断定。后来祖母告诉我,那少妇恐怕是祖母本人,因为母亲在那稍前一点就已去世了。奇异的是,我竟记住了当时检校和那位少妇所弹的那支生田流《狐哙》谣曲。回想起来,这恐怕也是因为自己家中从祖母到姐妹无一不是那位检校的徒弟,其后也不时有机会听这《狐哙》曲,印象始终如新。那谣曲的唱词是这样的:
在他耐心的询问下,这位老婆婆苦苦追寻即将消失的记忆轨迹,张开缺牙少齿的嘴巴,一点一滴说起来。有的她已经完全遗忘,无法回答了。再加上很多地方有的可能记错,有的顾虑不说,有的前后矛盾,有的光见嘴巴嚅动、只闻气喘吁吁而不解所云,几次追问也不得要领。因此一半以上的回答只能靠自己的想象来弥补。尽管如此,津村得知的情况也足以解开二十年来关于母亲的谜团了。母亲被送去大阪的时间,虽然姨母只说大概是庆应年间的事,但她又说她自己那时十四五岁,母亲十一二岁。而姨母今年六十七岁,那么无须说,事情发生在明治以后。因此母亲仅在新町干了两三年,至多四年就嫁到津村家了。从阿利姨母的口气听来,昆布家当时虽然已经捉襟见肘,但毕竟是颇重名声的世家,尽量闭口不谈把女儿送到那种地方做工的事。因此,不仅女儿做工期间,即使嫁到不错的人家之后,也怕是觉得一来是女儿之耻,二来是自家之耻,而相互没什么来往。再说,按当时的习惯,凡在花街柳巷里做工的人,艺伎也罢,娼妓也罢,女招待也罢,或其他什么也罢,一旦在卖身契上签字画押,便同家人一刀两断,此后的女儿便作为“打骂由之的仆人”,无论落到什么地步,其生身之家都无权过问。可是,根据姨母模模糊糊的记忆,母亲在嫁到津村家以后,外祖母似乎到大阪看过一两次。归后曾以惊讶的口气说母亲已经出息得成了大户人家的太太,凡事称心如意。还传话叫阿利姨母也务必去大阪一趟。但她自觉衣着寒碜,不便前去丢人。而母亲一次也没回过娘家。这样,姨母终于未能见到长大成人的妹妹。不久,其妹夫去世,妹妹去世,姨母本人的双亲也离开了人世。那以后同津村家更加断了音信往来。
话又说回来,津村在这岩石上突然谈起的初音鼓和他本身的因缘,以及导致他做这次旅行的动机、他心中隐藏的目的——其前因后果相当冗长,以下我尽可能简略地转述一下。
信田林里静悄悄,
津村将写有“此纸乃母与阿利所抄,切切贴身携带,倍加珍惜”的这卷信纸,果真无时不贴带身边。倘若这封信是明治十年以前即母亲被卖到大阪后不久写来的,那么这纸已有三四十年历史。尽管颜色已变得像被文火烤过一般,但其质地仍比现在的纸还密实细腻,相当结实。津村对着日光细看交织其间的一条条纤细而强韧的纤维,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外祖母的话语——“母与阿利抄纸之时,指尖尽裂,几无完肤,苦不堪言”。他感到这宛如老人皮肤的一张薄薄的纸中,沁满生养自己母亲之人的心血。母亲在新町馆内接到这信时,大概也像自己今天这样紧紧贴在身边。一想到这点,他更觉得这封“仍留古人衣袖香”的旧信,作为遗物对他有双重贵重意义,足以发人幽情。
套哟套哟,快套哟,
从那以后,津村便以这封信为线索查找母亲的娘家,这个过程我想就不必絮絮交代了。毕竟,提起比当时还早三四十年的那段时间,正是维新前后的动乱年代,无论母亲卖身的新町九轩粉川家,还是出嫁前一度入籍的今桥浦门养父母之家,如今都已荡然无存不知下落了。至于在那式样典雅的证书上签名的茶道、插花、古筝、三弦等师傅之家,则似乎大多无后。终归,只有将前面说过的那封信作为唯一线索,径自去大和国吉野郡国栖村寻找才是可行之策,此外别无他法。于是,津村在祖母去世那年冬天,刚做完百日佛事,便独自飘然踏上旅途,毅然到国栖村去了。真实目的就连亲朋故友也没告诉。
这想必是因为我经常跟祖母去文乐座、堀江座看木偶戏,而当时看到的葛叶<a id="jzyy_1_60" href="#jz_1_60"><sup>(12)</sup></a>别子的场面深深印入脑海的缘故。那秋日黄昏里母亲在拉窗内织布时发出的“哐啷啷、哐啷啷”的机杼声;那一边依依望着熟睡孩子的小脸一边往拉窗上书写离别诗“若思母,速去母居处,和泉母等汝……”的情景,这在一个年幼丧母的孩子心中所引起的震动,不是有过同样境遇的人恐怕是无法想象的。我虽然年幼无知,但也从“我自归深山故道”,以及“曾记得,白菊掩岩舍,常春藤环绕,拨开幽幽竹径……”等歌词曲调之中看到一只沿着秋色斑斓的小径向森林古穴跑去的白狐后影,而将跟踪追寻的童子比作自己,愈发深深陷入对母亲的怀念之中。如此说来,也许因为信田森林就在大阪附近,古来便有好几种歌唱葛叶的童谣,并且总是和过家家游戏结合在一起。自己也还记得两首。一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