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野葛
“我说,那篇有关采菜村由来的古文,上面好像只说初音鼓是静公主的遗物,并没写狐皮的事吧?”
四下已经黑得只能勉强分辨出不断撞击眼前岩石上的急流卷起的白沫了。从津村说这句时脸上微微泛起的红晕,我已经觉察出他要说的内容。
贝原益轩著的《和州巡览记》写道:“宫瀑不惟有瀑,且左右多巉岩,其间吉野川流过。两岸巨石相连,石高五间<a id="jzyy_1_58" href="#jz_1_58"><sup>(10)</sup></a>许,若屏风并列。河面宽约三间,狭窄处一桥悬空。水流至此,因其窄而积水甚深,乃一绝景也。”这大概便是从我们所坐岩石上看到的景致,又云:“村人有‘飞岩’之术。从河岸纵身跃入水中,顺流而下,拾取水底铜钱示于人看。跃身之时,双手贴于体侧,两腿并拢。潜水至丈许,尔后挥臂浮出。”《名胜图会》中收有“飞岩”之图。这两岸的地形、水的流势,一如图示。河水流至此处,浪头急回猛转,朝巨石之间一泻而下,雪沫四溅。刚才在大谷家听主人说,每年都有不少与这石头相撞遇难的木筏。“飞岩”的村夫,平日在这一带钓鱼、耕田,偶有旅人路过,便应邀当即表演那拿手好戏。从对岸稍低的岩石上跳,收费一百文,从这边高些的岩石上跳为二百文。因此对岸的岩石被称为百文岩,这边的称为二百文岩,名称一直沿用至今。虽然大谷家主人年轻时曾目睹过,但近来听说已几乎没有游客问津,这把戏也就不觉之间自消自灭了。
院内那座狐仙庙是世代作为守护神来祭祀的。因此年轻夫妇也断言肯定是信中提到过的。不过,现在的家人中已没人使用了。由松小的时候常常听祖父讲起这方面的事,但“白狐命妇之进”已不知在哪一代销声匿迹了。庙后米槠树荫下仅剩下狐狸往日住过的空穴。津村跟去一看,只有一条注连绳<a id="jzyy_1_70" href="#jz_1_70"><sup>(22)</sup></a>凄然挂在洞口。
从采菜村折回对岸的宫瀑,要经过一座也算是一处名胜的柴桥。我们坐在桥头一块石头上,如此交谈了半天。
——上面所叙述的是津村的祖母去世那年的事情。也就是说,距津村在宫瀑岩石向我讲述的现在还要上溯两三年。这期间他在给我的信中提到的“国栖的亲戚”,指的便是阿利姨母家。不管怎么说,阿利婆婆是津村的姨母,她那里无疑就是他母亲的娘家。因此,从那以后他便重新开始同这家进行亲属间的交往。不仅如此,还在生计上加以资助,为姨母加盖了厢房,扩大了抄纸厂。虽说是一间不起眼的手工作坊,但昆布家毕竟由此明显兴旺起来。
“呃,也许是新的。鼓也可以中途重新涂漆或改造,但那也有两三代了。我想在这个鼓之前,恐怕还有一个更为古老的家伙收在那桐木箱里来着。”
由于这个缘故,尽管津村后来到过东京两三次,但这次才得到同他促膝长谈的机会。而且我感到,这位久别重逢的朋友,样子基本如我想象的那样。无论男女,一旦结束学生时代而进入家庭生活,就像马上加强了营养似的,变得皮肤白皙、脂肪丰满,体形发生变化。不过津村在为人处世方面也带上了大阪少爷特有的那种从容不迫的悠闲气度,尚未完全改掉的学生腔里也夹杂了大阪方言腔调。他以前就多少带有这腔调,现在更明显了。写到这里,想必读者也对津村其人的外貌有所了解了。
“对了,对了,您令堂大人的东西……”阿利姨母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补充说,“除这张相片,还有一把筝。母亲说是大阪女儿的遗物,保管得很仔细。可已经好久没拿出看了,不知现在怎样……”
可是,从那以后,信倒是不时地写来,而小说之类却似乎压根儿没动笔。即使有心写,而一旦回到家里成为养尊处优的少爷,那雄心壮志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人皆如此。所以我料想津村怕也不知不觉地随遇而安,心甘情愿过那种市井生活了。此后过了两年,一天他来了信。当我从那信笺的下端看到他祖母去世的消息时,便想象再过不久,津村大概就要娶一位具有京都大阪风度、看起来正符合人们所说的那种“贤良夫人”型的新娘,而彻头彻尾成为岛内的大少爷了。
姨母说要找一找二楼的储藏室。津村为了看筝,便等待去田地做活的由松回来,并趁此时间到附近吃了午饭。回来后自己也动手帮助年轻夫妇,把落满灰尘的一大堆东西搬到阳光明亮的檐廊里。
这里,我必须让读者对津村这位青年的为人有个粗略的了解。坦率说来,我也是此时在这岩石上听到他的自我表白后才晓得的。这是因为,虽然我同他是一高时代的同学,并且当时关系很好——这我前面已提过一下——但从一高升大学的时候,他由于家里有事,返回大阪老家,从此终止了学业。当时我听到的情况是,津村家是岛内世家,世代经营当铺。除他以外还有姐妹两人。但父母早亡,由祖母一手把三人带大。姐姐早已出嫁,妹妹现在也已订婚。于是祖母渐渐沉不住气了,想把他叫回身边去。加上家里没人照顾,便急急退学而归。我劝他说“那么去京都大学如何?”不过同做学问相比,津村当时的志向更在于搞创作。他的打算似乎是:买卖只管交给掌柜去做,而自己则不妨找时间写一点小说,落得轻闲自在。
其六 入波
“可那鼓看上去不是相当新吗?”
“那么,你这次旅行的目的是什么呢?”两个人坐在岩石上,忘记了四周已经暮色降临。当津村这长长的故事告一段落时,我这样问他。“是不是跟姨母有什么事呢?”
“嗯……所以我想,那鼓是剧本问世以前就有的。如果是后来制作的,古文不可能和剧情没有一点雷同。就是说,正像妹背山的作者是在看到实景以后才产生那个构思一样,千本樱的作者也是在访问大谷家或听到传说之后才进行创作的。当然,有这样一个疑问:千本樱的作者是竹田出云,那么剧本的出现至少在宝历之前,而安政二年的由来文则年代近些。不过,正如‘大谷源兵卫以七十六高龄遵嘱实录传闻’说的那样,那传闻岂非早已有之!即使那鼓是伪造的,但也不是安政二年的产物,而应是很久以前就存在的。这种推想应该不是无稽之谈吧?”
“噢,刚才的话,还有一点没说。”
不知道这东西是如何传到这家里来的——剥去外壳已经褪色的油布,里面露出来的,虽然旧了些,却是一把带有漂亮泥金画的木间琴<a id="jzyy_1_67" href="#jz_1_67"><sup>(19)</sup></a>。那泥金画图案,除去琴面几乎遍布整个琴体。两边的琴侧画的似乎是住吉山水。一侧是松林中点缀着牌坊和横桥,另一侧是高悬的灯笼、海边波浪和枝干横斜的青松。从“海”到“龙角”“四分六”这边,无数海鸟翻飞。有“荻布”的位置和“柏叶”的下边隐约现出五色彩云和天女丽姿。由于桐木年代久远,颜色发黑,使得这些泥金画及所用颜料更加透露出典雅含蓄的光泽,看起来赏心悦目。津村拂去油布上的灰尘,再次细看上面所染图案。用料大概是一种厚丝织品。正面上半边为红地,其间带有白色重瓣梅花;下半边画的是中国古代美人高楼弹琴图。楼两侧柱子挂着一副对联:“二十五弦弹月夜”“不堪清怨却飞来”<a id="jzyy_1_68" href="#jz_1_68"><sup>(20)</sup></a>。背面画的是月下雁影。雁阵旁边可以看到这样两行字:“并列琴柱何齐整,疑是云间雁一行。”<a id="jzyy_1_69" href="#jz_1_69"><sup>(21)</sup></a>
津村坐在那块石头上,不知为什么,心里现在还放不下那个初音鼓。接着又提起话来,说他自己虽然不是忠信狐,但思慕初音鼓的心情比那狐还要强烈。见到那鼓,不由觉得像遇到自己母亲似的。
不过,重瓣梅并不是津村家的家徽。或者是母亲养父浦门家的,或是新町馆的家徽亦未可知。可能是母亲嫁到津村家的时候,把业已无用的青楼用物送给娘家了。想必当时娘家这边有一个与母亲年纪相仿的少女,而由外祖母为那少女拿回来的。若不然,也可想象为别人根据母亲的遗嘱,把她出嫁后也长期留在岛内夫家的遗物送到故乡来的。但,阿利姨母也好,年轻夫妇也好,对那期间的情况都一无所知。只是说当时似乎附有书信之类的东西,可现在已找不见了。仅仅听说是“被送去大阪的人”赠送的。
“对了,过去前来观赏吉野樱花,道路还没有今天这样通达,要绕到宇陀郡那边,这里就有不少人路过。就是说,义经逃来时走的不是一般的顺路。所以,竹田出云那些人肯定来这里看过初音鼓!”
此外,还有一个装附件的小桐木匣,里面装着琴柱和义甲。琴柱是黑黝黝的硬木做的,每一根都带有画着松竹梅的泥金画。而义甲似乎用了很久,磨光了。津村对这些可能被母亲那纤纤手指戴过的义甲感到不胜亲切,把自己的小手指也伸进去试了试。小时在里边房间见到的姿态高雅的女子与检校弹奏《狐哙》的场面,一瞬间掠过他的眼帘。那女子也许不是母亲,筝也并非这把筝,但母亲想必有好几次一边弹这把筝一边唱那曲子。津村从那时候就想,如果可能,自己要把这乐器修好,在母亲忌日请一个合适的人弹奏一番《狐哙》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