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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野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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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一点左右,我走到八幡平小屋,打开饭盒,一边吃饭一边将这些传说记在手册上。从八幡平到隐平来回差不多还有三里,但比起早上的路来,这段路反而容易走些。不过,那南朝帝王即使再为避人耳目,逃到这峡谷里来也是过于不便了。北山王那首御歌“落难深山峡谷里,心随明月倚柴扉”,很难想象是在那里写下的。总之,三公这地方与其说有据于史实,毋宁说更富于传奇色彩。

“蒙的确实是狐皮?”

“那是‘公主启口’岩!”

其三 初音鼓

往前走不远,又说:

津村的话里边,似乎含有某种奥妙。而他只是说了句“以后有时间再说”便缄口不语了。

“那是‘醉酒’岩!”

不管怎样,我催促津村从石头上起身,在宫瀑雇了人力车,往预定投宿的国栖昆布家赶去。到时,天已黑尽了。至于我对阿利婆婆和她家人的印象,以及所见到的住宅情况、造纸现场等,写起来一来冗长,二来和前边重复,就不再啰唆了。只是记忆中的下面两三点是要说的:一是那一带当时还没电灯,一家人在煤油灯下围着大火炉谈天说地,那光景确是山里人家所特有的;二是炉中烧的是槲树、柞树、桑树等木头,而其中由于桑木最耐烧,热度又柔和,便塞了很多桑木柈子进去,其浪费程度远非城市可比,令人吃惊;三是火炉上方的房梁和棚顶被熊熊燃烧的火苗熏得油黑闪光,如同涂了一层煤焦油。最后还有两点:一是晚饭桌上的熊野青花鱼异常好吃;二是听说这青花鱼捕自熊野浦,而后被穿在细竹叶上翻山越岭拿出来卖,途中要花五六天以至一周时间,这期间鱼自然被风吹成了鱼干,有时还会被狐狸把整条鱼一口叼走等。

一问大谷家,当即了然:从村口往里走五六丁远,有一处拐往河滩的桑田,其间房脊格外挺拔者便是。由于桑树长得高大,远远望去,只有那俨然世家的茅房脊和瓦房檐俨然海中孤岛漂浮桑叶之上,甚是气度非凡。而实际近前一看,却是房顶造型较为普通的庄户人家。面对田地的是两间里外相连的堂屋,临街的拉窗大敞四开。附带壁龛的房间里,坐着一个四十岁光景、看上去像是房主的人。一见我们两个,名片也没出示就寒暄起来。可是无论那绷得紧紧晒得黑黑的脸庞颜色,还是那眯缝着给人以好感的眼神,抑或脖颈短肩膀宽的体格,都分明说明他是老实厚道的一介农夫。“国栖昆布先生有话在先,已经恭候多时了。”他方言味儿较重,连这句话都叫人难以听清。我们询问什么,他也不爽快答话,只是郑重其事地弓腰点头。想来此家如今业已衰落,不复昔日景况。不过这反倒使我觉得此种人的可亲可近。我开口道:“百忙之中前来打扰,十分抱歉。听说府上珍藏一祖传至宝,平日很少出示于人,而我们却不揣冒昧赶来求见。”“不不,哪里是不出示于人……”他有些惶惑地嗫嚅道,“其实是先祖留下这么一条规矩,就是在取出那件物品之前,必须斋戒沐浴七天。当然如今顾不得那么多清规戒律了,哪位要看,只管让他随便看看就是。只是每天都在田里忙得脱不开身,突然有人来访,抽不出时间作陪。尤其这几天秋蚕那边还没忙完,家里所有榻榻米平日全部掀起。客人一下子进来,连个招待的地方都没有。因此最好请事先打个招呼,那样我无论如何也会设法恭候。”他把长着漆黑的长指甲的手叠放在膝头,像有难言之隐似的说道。

翌日清晨,津村和我相商之后,终于决定分别采取行动。津村带着自己那个关键使命去说服昆布家人,求其从中撮合。而这时间我在这里有所妨碍,便预定用五六天时间深入吉野川发源地一带采访那部小说的素材。第一天从国栖出发,到东川村凭吊后龟山天皇的皇子小仓宫之陵。而后经五社岭进入川上庄,到柏木住一宿。第二天翻越伯母峰,在北山庄河合住一宿。第三天参观自天王宫殿遗址小橡龙泉寺和山北宫陵,登大台原山,在山中住一宿。第四天经五色温泉探三公峡谷。如果可能,再前往八幡平、隐平,在樵夫小屋投宿,或走到入波过夜。第五天从入波重返柏木,当天或翌日回到国栖——我向昆布家的人问明地理情况,大致做了这样一个日程。随后我和津村约好再会,祝他马到成功,便上路出发。临出发前,津村又对我说,他自己也可能前往和佐家去,因此叫我返回柏木时,为慎重起见顺路到和佐家看看,并告诉了她家的位置。

果不其然,水势、山形,确实像是落难之人的栖身场所。

我的旅行基本是按日程进行的。听说现在就连伯母峰的陡路也通了公共汽车,到纪州木本也无须步行了。同我旅行那时候相比,真有隔世之感。所幸当时赶上好天气,所得素材比预想的还多,四天旅途的艰难和辛劳也就全然不在话下。不过进三公谷的时候确实非同小可。当然,到那里之前我就听别人说过几次:“那条峡谷可不是好玩的哦,先生要到三公谷去?”因此我提前做好了精神准备。这样,第四天我把日程稍加变更,而在五色温泉住宿。翌日请一人带路,一大早就动身了。

“也许是的,可我对那个鼓有点兴趣。不管怎样,得到大谷家去好好看看初音鼓。很早以前我就有这个念头,也是我这次旅行的一个目的。”

我由于只是战战兢兢眼盯谷底,并没看清哪个是“醉酒”岩,哪个是“公主启口”岩。向导说自古以来帝王住过的山谷里,就笃定有叫作“公主启口”和“醉酒”的大岩石。所以四五年前一位大人物——不知是学者、博士,还是官员,反正是个了不起的人——从东京赶来看这山谷的时候,也是自己带路,那位先生问“这里有叫作公主启口的岩石吗?”自己指着那块石头说“有,有的”。紧接着他又问“那么有叫作醉酒的吗?”我就又指着那里的石头给他看:“有,有的。”他感动地说:“是吗,到底是这样!那么说,这里肯定是自天王住的地方!”然后就回去了。向导如此讲了许多,但我还是没有弄清这奇妙的岩石名字的由来。

“那到底又和什么吊桶‘寿司’店差不多是一回事了吧?谣曲里有《双人静》,估计都是古时候一些调皮鬼想出来的。”

向导此外还知道好多好多传说。他说,从前,京城追兵偷偷钻到这一带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自天王住在哪里,搜了一座山又一座山。一天偶然走进这道峡谷,无意中往河水里一看,发现上游有黄金流来。于是顺着黄金流路往上走去,果然有一座王宫。向导接着说,自天王迁到北山宫之后,每天早上都照例要到王宫门前流过的北山川岸边洗脸。但随时有两个替身武士陪在身边,分不清哪一位是自天王。追兵便向一个碰巧经过那里的村老婆子打听。老婆子说:“那位从嘴里吐白气的就是大王。”于是追兵猛扑上去,取了王的脑袋。但那老婆子的后人,一代代生的全是残疾孩子。

“这可不敢说,我也没见到。反正那家是有些来历的倒千真万确。”

抬头一看,不觉之间山峰已高高矗立在我们眼前。天空于是更为狭小,无论是吉野川的流水还是人家、道路,似乎都在这山涧止步不前了。然而村落这东西好像有空隙便可无限发展下去。尽管三面山势逼人,洼地窄若袋底,人们仍在其中小溪岸边的斜坡上构筑梯阶,建造茅屋,开荒种田。人说这就是采菜村了。

路沿着发源于大台原山的吉野川流水蜿蜒而下。到达吉野川同一条溪水合流而称为二股的附近时,路分为两条。一条直通入波,一条向右拐,由此进入三公谷。往入波去的路固然是“路”,但往右拐的这条,充其量不过是茂密的杉树林中的一条细线而已,勉强可以看出人的脚印。加之昨晚下过雨,合流后的河水猛涨,一座独木桥摇摇欲坠。我在激流倒卷的岩石上头跳来跳去,有时候不四肢着地就过不去。二股川再往前有一条“奥玉川”,从那里穿过地藏河滩,最后方能到达三公川。川与川之间的道路,危危乎盘桓于陡峭如削、高达数丈的绝壁侧面。有的地方窄得不容并足,有的地方全然中断不见,而从这边悬崖到那边悬崖,或横一独木作桥,或架一木板为道。这些独木和栈板横空相连,沿悬崖腰间跌宕起伏。若是登山家,走这样的地方当然易如反掌。而我本来在中学时代就极不擅长机械体操,对单杠、跳板、木马始终望而生畏。好在当时毕竟年轻,不似现在这样发胖,平地可以走上十里八里。而眼下这鬼地方却是非靠四肢往前移动不可。问题不在于腿的有力与否,而在于全身配合的巧拙。想必途中我那脸色是一会儿青一会儿红的。老实说,若非与向导同行,我说不定早就在二股独木桥那里掉头返回了。一来由于当着向导的面不好意思,二来因为一旦迈出一步,往后退和向前进同样可怕,所以只好往前挪动瑟瑟发抖的双腿。

《万叶集》“天皇幸于吉野宫”歌中所说的天武天皇的吉野离宫——笠朝臣金村的所谓“三吉野多艺都河内大宫所”、三船山、人磨吟咏的秋津原野等,据说都在这宫瀑村附近。不久,我们离开村道,渡往对岸。这边河流渐次变窄,河岸危崖壁立,湍急的浪花撞击着河中巨石,间或形成湛蓝湛蓝的深渊。从那林木蓊郁的峡谷深处,像小川纤细轻盈,扭捏而出,注入这深渊之中。而瞌睡桥便架于其上。所谓义经曾在此桥打瞌睡之说,恐怕是后人的牵强附会。清流如丝,一桥横悬,纤巧绰约,弱不禁风。周围佳木掩映,几乎藏而不见;其上有顶娇然,状如房形小船。而那顶,与其说是为了挡雨,毋宁说为了承接落叶。若不然,眼下时节,恐怕顷刻便会被树叶埋入其间。桥头有两户农家,桥顶下面,几乎成了自家仓库,堆了柴火捆上去,只留下仅可过人的通路。这里算是个管口,再往前路便分为两条。一条沿河岸通往采菜村;一条过得瞌睡桥,经樱木宫、喜佐谷村,继而从上千本通往苔清水、西行庵方向。静公主歌中所唱的“山头雪皑皑,踏雪寒中来”之人,想必便是过了这桥从吉野后山往中院谷那边走去的。

由于这个缘故,尽管峡谷里秋色正艳,但脚下已足以使我自顾不暇。只有眼前时而飞起的小鸟振翅声使我为之一惊。至于风景如何,惭愧得很,我没资格工笔描述。可我那位向导到底久经沙场,只见他用山茶树叶代替烟袋锅卷起一缕烟丝,衔在口中,一边在这险路上悠然迈步,一边指点说这是什么瀑那是什么岩等。后来走到一个地方,他手指遥远的谷底,告诉我:

从上市到宫瀑,道路仍旧沿着吉野川右岸向前伸展。山越走越深,秋色越来越浓。我们不时钻进柞树林,踏着满地落叶“沙沙”前行。这一带枫树较少,又不集中在一处。但红叶盛极一时,常春藤、黄栌、山漆等树,到处点缀着多是杉树的山山岭岭。从最深的红色到最浅的黄色,浓淡相间,五颜六色。虽然一言以蔽之为红叶,但如此看去,黄色、褐色、红色,各色交汇,纷然杂陈。即使同为黄色,也深浅各异,不下十种之多。人们都说野州盐原之秋整个盐原居民的脸色无不变红。那种尽染一彩的红色固然蔚为壮观,但此处风情亦不逊色。“五彩缤纷”也罢,“万紫千红”也罢,自是形容春野花坞用语,而此情此景,仅仅作为秋天基调的黄色偏多,而若论色彩的富于变化,恐怕并不亚于阳春原野。再看那树叶,在透过峰与峰之间的空隙泻入谷底的秋日光线之中,不时像纷飞的金粉,光闪闪落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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