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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盖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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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在哪儿跟你见面呢,太太?”说话之间那股热情冲动的劲儿,正是女人们最喜欢的。

“森林<a id="19" href="#19note"><sup>[19]</sup></a> 啊,喜剧院啊,我家里啊,到处都可以,”她回答。

于是这南方的冒险家,在一场四组舞或华尔兹舞中间可能接触的范围内,竭力和这个动人心魄的伯爵夫人周旋。一经说明他是特·鲍赛昂太太的表弟,他心目中的那位贵妇人立刻邀请他,说随时可以上她家去玩儿。她对他最后一次的微笑,使他觉得登门拜访之举是少不了的了。宾客之中有的是当时出名放肆的男人,什么摩冷古,龙格罗,玛克辛·特·脱拉伊,特·玛赛,阿瞿达·宾多,王特奈斯,都是自命不凡、赫一世之辈,尽跟最风雅的妇女们厮混,例如勃朗同爵士夫人,特·朗日公爵夫人,特·甘尔迦罗哀伯爵夫人,特·赛里齐夫人,特·加里里阿诺公爵夫人,法洛伯爵夫人,特·朗蒂夫人,特·哀格勒蒙侯爵夫人,菲尔米阿尼夫人,特·李斯多曼侯爵夫人,特·埃斯巴侯爵夫人,特·摩弗里原士公爵夫人,葛朗里欧夫人。在这等场合,年轻人闹出不通世面的笑话是最糟糕的。拉斯蒂涅遇到的幸而不是一个嘲笑他愚昧无知的人,而是特·朗日公爵夫人的情人,特·蒙脱里伏侯爵,一位淳朴如儿童的将军,告诉他特·雷斯多伯爵夫人住在海尔特街。

有一天黄昏,吃过饭,伏盖太太挖苦他说:“啊,喂!她们不来看你了吗,你那些女儿?”口气之间显然怀疑他做父亲的身份。高老头一听之下,浑身发抖,仿佛给房东太太刺了一针。

“有时候来的,”他声音抖动的回答。

“哎啊!有时你还看到她们!”那般大学生齐声嚷着,“真了不起,高老头!”

老人并没听见他的答话所引起的嘲笑,又恢复了迷迷糊糊的神气。光从表面上观察的人以为他老态龙钟。倘使对他彻底认识了,也许大家会觉得他的身心交瘁是个大大的疑案;可是认识他真是谈何容易。要打听高里奥是否做过面条生意,有多少财产,都不是难事;无奈那般注意他的老年人从来不走出本区的街坊,老躲在公寓里像牡蛎黏着岩石;至于旁人,巴黎生活特有的诱惑,使他们一走出圣·日内维新街便忘记了他们所调侃的可怜老头。头脑狭窄的人和漠不关心的年轻人,一致认为以高老头那种寒伧,那种蠢头蠢脑,根本谈不上有什么财产或本领。至于他称为女儿的那些婆娘,大家都接受伏盖太太的意见。像她那种每天晚上以嚼舌为事的老太婆,对什么事都爱乱猜,结果自有一套严密的逻辑,她说:

“要是高老头真有那么有钱的女儿,像来看他的那些女客,他绝不会住在我四层楼上,每月只付四十五法郎的房饭钱,也不会穿得像穷人一样的上街了。”

一个月以后,又有一个女客来拜访高里奥先生。他女儿第一次来是穿的晨装,这次是晚餐以后,穿得像要出去应酬的模样。房客在客厅里聊天,瞥见一个美丽的金发女子,瘦瘦的身腰,极有丰韵,那种高雅大方的气度绝不可能是高老头的女儿。

“哎啊!竟有两个!”胖子西尔维说;她完全认不出是同一个人。

过了几天,另外一个女儿,高大,结实,深色皮肤,黑头发,配着炯炯有神的眼睛,跑来见高里奥先生。

“哎啊!竟有三个!”西尔维说。

这第二个女儿初次也是早上来的,隔了几天又在黄昏时穿了跳舞衣衫,坐了车来。

没有一件事情可以推翻这个结论。所以到一八一九年十一月底,这幕惨剧爆发的时期,公寓里每个人都对可怜的老头儿有了极其肯定的意见。他压根儿不曾有过什么妻儿子女;荒淫的结果使他变成了一条蜗牛,一个人形的软体动物,据一个包饭客人,博物院职员说,应当列入加斯葛底番类<a id="16" href="#16note"><sup>[16]</sup></a> 。跟高老头比较起来,波阿莱竟是鹰扬威武,大有绅士气派了。波阿莱会说话,会理论,会对答;虽然他的说话,理论,对答,只是用不同的字眼重复旁人的话;但他究竟参加谈话,他是活的,还像有知觉的;不比高老头,照那博物院职员的说法,在寒暑表上永远指着零度。

欧也纳·特·拉斯蒂涅过了暑假回来,他的心情正和一般英俊有为的青年或是因家境艰难而暂时显得高卓的人一样。寄寓巴黎的第一年,法科学生考初级文凭的作业并不多,尽可享受巴黎的繁华。要知道每个戏院的戏码,摸出巴黎迷宫的线索,学会规矩,谈吐,把京城里特有的娱乐搅上瘾,走遍好好坏坏的地方,选听有趣的课程,背得出各个博物院的宝藏……一个大学生绝不嫌时间太多。他会对无聊的小事情入迷,觉得伟大得了不得。他有他的大人物,例如法兰西学院的什么教授,拿了薪水吸引群众的人。他整着领带,对喜歌剧院楼厅里的妇女搔首弄姿。一样一样的入门以后,他就脱了壳,扩大眼界,终于体会到社会的各阶层是怎样交错起来的。大太阳的日子,在天野大道上辐辏成行的车马,他刚会欣赏,跟着就眼红了。

欧也纳得了文学士和法学士学位,回乡过暑假的时节,已经不知不觉经过这些学习。童年的幻象,内地人的观念,完全消灭了。见识改换,雄心奋发之下,他看清了老家的情形。父亲,母亲,两个兄弟,两个妹妹,和一个除了养老金外别无财产的姑母,统统住在拉斯蒂涅家小小的田地上。年收三千法郎左右的田,进款并没把握,因为葡萄的行情跟着酒市上落,可是每年总得凑出一千二百法郎给他。家里一向为了疼他而瞒起的常年窘迫的景象;他把小时候觉得那么美丽的妹妹,和他认为美的典型的巴黎妇女所做的比较,压在他肩上的这个大家庭的渺茫的前途;眼见任何微末的农作物都珍藏起来的俭省的习惯;用榨床上的残渣剩滓制造的家常饮料,总之,在此无须一一列举的许多琐事,使他对于权位的欲望与出人头地的志愿,加强了十倍。像一切有志气的人,他发愿一切都要靠自己的本领去挣。但他的性格明明是南方人的性格:临到实行就狐疑不决,主意动摇了,仿佛青年人在汪洋大海中间,既不知向哪方面驶去,也不知把帆挂成怎样的角度。先是他想没头没脑的用功,后来又感到应酬交际的必要,发觉女子对社会生活影响极大,突然想投身上流社会,去征服几个可以做他后台的妇女。一个有热情有才气的青年,加上倜傥风流的仪表,和很容易叫女人着迷的那种健壮的美,还愁找不到那样的女子吗?他一边在田野里散步,一边不断转着这些念头。从前他同妹妹们出来闲逛完全无忧无虑,如今她们觉得他大大的变了。他的姑母特·玛西阿太太,当年也曾入宫觐见,认识一批名门贵族的领袖。野心勃勃的青年忽然记起姑母时常讲给他听的回忆中,有不少机会好让他到社会上去显露头角,这一点至少跟他在法学院的成就同样重要;他便盘问姑母,那些还能拉到关系的人是怎么样的亲戚。老姑太太把家谱上的各支各脉想了一想,认为在所有自私的阔亲戚中间,特·鲍赛昂子爵夫人大概最容易相与。她用老派的体裁写了封信交给欧也纳,说如果能接近这位子爵夫人,她自会帮他找到其余的亲戚。回到巴黎几天之后,拉斯蒂涅把姑母的信寄给特·鲍赛昂夫人,夫人寄来一张第二天的跳舞会的请帖,代替复信。

以上是一八一九年十一月底公寓里的大概情形。过了几天,欧也纳参加了特·鲍赛昂太太的舞会,清早两点左右回家。为了补偿损失的光阴,勇气十足的大学生一边跳舞一边发愿回去开夜车。他预备第一次在这个万籁无声的区域中熬夜,自以为精力充沛,其实只是见到豪华的场面的冲动。那晚他没有在伏盖太太家用餐,同居的人可能以为他要天亮回来,好像他有几次赴柏拉杜舞会或奥迪安舞会,丝袜上溅满污泥:漆皮鞋走了样的回家。克利斯朵夫闩上大门之前,开出门来向街上瞧了瞧。拉斯蒂涅恰好在这时赶回,悄悄的上楼,跟在他后面上楼的克利斯朵夫却闹出许多响声。欧也纳进了卧房,卸了装,换上软鞋,披了一件破大褂,点起泥炭,急匆匆的准备用功。克利斯朵夫笨重的脚声还没有完,把青年人轻微的响动盖过了。

欧也纳没有开始读书,先出神的想了一会。他看出特·鲍赛昂子爵夫人是当今的阔太太之一,她的府第被认为圣·日耳曼区<a id="17" href="#17note"><sup>[17]</sup></a> 最愉快的地方。以门第与财产而论,她也是贵族社会的一个领袖。靠了特·玛西阿姑母的力量,这个穷学生居然受到鲍府的优待,可还不知道这优待的作用多大。能够在那些金碧辉煌的客厅中露面,就等于一纸阀阅世家的证书。一朝踏进了这个比任何社会都不容易进去的地方,可以到处通行无阻。盛会中的鬓光钗影看得他眼睛都花了;他和子爵夫人仅仅寒喧了几句,便在那般争先恐后赴此晚会的巴黎女神中,发现了一个叫青年人一见倾心的女子。阿娜斯大齐·特·雷斯多伯爵夫人生得端正,高大,被称为巴黎身腰最好看的美人之一。一对漆黑的大眼睛,美丽的手,有样的脚,举动之间流露出热情的火焰;这样一个女人,照特·龙格罗侯爵的说法,是一匹纯血种的马。泼辣的气息并没影响她的美;身腰丰满圆浑而并不肥胖。纯血种的马,贵种的美人,这些成语已经开始代替天上的安琪儿,仙女般的脸庞,以及新派公子哥儿早已唾弃不用的关于爱情的老神话。在拉斯蒂涅心目中,阿娜斯大齐·特·雷斯多夫人干脆就是一个迷人的女子。他想法在她的扇子上登记了两次<a id="18" href="#18note"><sup>[18]</sup></a> ,并且在第一次四组舞时就有机会对她说:

“哎啊!竟有四个!”伏盖太太和西尔维一齐嚷着。她们在这位阔太太身上一点没有看出她上次早晨穿扮朴素的影子。

那时高里奥还付着一千二百法郎的膳宿费。伏盖太太觉得一个富翁养四五个情妇是挺平常的,把情妇充作女儿也很巧妙。他把她们叫到公寓里来,她也并不生气。可是那些女客既然说明了高里奥对她冷淡的原因,她在第二年年初便唤他做老雄猫。等到他降级到九百法郎之后,有一次她看见这些女客之中的一个下楼,就恶狠狠地问他打算把她的公寓当做什么地方。高老头回答说这位太太是他的大女儿。

“你女儿有两三打吗?”伏盖太太尖刻的说。

“我只有两个,”高老头答话的口气非常柔和,正如一个落难的人,什么贫穷的委屈都受得了。

快满第三年的时候,高老头还要节省开支,搬上四层楼,每个月的房饭钱只有四十五法郎了,他戒掉了鼻烟,打发了理发匠,头上也不再扑粉。高老头第一次不扑粉下楼,房东太太大吃一惊,直叫起来;他的头发原是灰中带绿的腌颜色。他的面貌被暗中的忧患磨得一天比一天难看,似乎成了饭桌上最忧郁的一张脸。如今是毫无疑问了:高老头是一个老色鬼。要不是医生本领高强,他的眼睛早就保不住,因为治他那种病的药品是有副作用的。他的头发所以颜色那么丑恶,也是由于他纵欲无度,和服用那些使他继续纵欲的药物之故。可怜虫的精神与身体的情形,使那些无稽之谈显得凿凿有据。漂亮的被褥衣物用旧了,他买十四铜子一码的棉布来代替。金刚钻,金烟匣,金链条,饰物,一样一样的不见了。他脱下宝蓝大褂跟那些华丽的服装,不分冬夏,只穿一件栗色粗呢大褂,羊毛背心,灰色毛料长裤。他越来越瘦,腿肚子掉了下去;从前因心满意足而肥胖的脸,不知打了多少皱裥;脑门上有了沟槽,牙床骨突了出来。他住到圣·日内维新街的第四年上,完全变了样。六十二岁时的面条商,看上去不满四十,又胖又肥的小财主,仿佛不久才荒唐过来,雄赳赳气昂昂,叫路人看了也痛快,笑容也颇有青春气息;如今忽然像七十老翁,龙龙钟钟,摇摇晃晃,面如死灰。当初那么生气勃勃的蓝眼睛,变了黯淡的铁灰色,转成苍白,眼泪水也不淌了,殷红的眼眶好似在流血。有些人觉得他可憎,有些人觉得他可怜。一般年轻的医学生注意到他下唇低垂,量了量他面角<a id="15" href="#15note"><sup>[15]</sup></a> 的顶尖,再三戏弄他而什么话都探不出来之后,说他害着甲状腺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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